城市的傷 (1 / 1)

七月的上海,驕陽似火。母親幾乎每日都打來電話,關切地詢問畢業後的工作事宜。我坐在冷氣四散的地鐵裏,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媽,主編對我可好了,一來就給我安排了辦公室,裏麵應有盡有。等我在上海奮鬥幾年,就把您接過來享受享受城市的生活。”

我把上海的繁華和燈火輝煌告訴了她,卻一直沒有向她坦白上海殘酷的另一麵。其實,那段時間,我不但沒有找到工作,且尚無安身之所。

那些沉悶的日子,我整天都坐在地鐵裏。看著周圍匆忙來去的身影和潔淨的工作服,心裏充滿了失落和悵惘。隻能孤獨在坐在人群中,一遍又一遍地撥打報紙上刊登的招聘電話。

一周後,我接到了報社的錄用通知。當天,我在報社旁邊的小巷裏租了一間不過二十平米的小屋。因為租金太過昂貴,我便在牆上貼下了合租信息,希望能有人和我共同分擔這筆不小的數目。

深夜,躺在寬敞的床上看書,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擾了我。開門後,頓時,一個皮膚黝黑,衣著土氣,身材矮小的男人提著偌大的紅色編織袋立在了我的跟前。

他用蹩腳的普通話問我:“大哥,這裏是不是找人合租?”我點點頭。他伸手摸了摸臉上滲出的汗珠,忐忑地問我:“你……你……看我合適嗎?”

說實話,他與我想象中的租客實在差得太遠。但見他一臉懇切的模樣,又不忍心拒絕。

當夜,他住進了這間四周潔淨小屋。在樓道的公用衛生間裏衝過涼後,他從風塵仆仆的編織袋裏取出了鋪蓋。不知為何,當時的我竟一言不發,眼睜睜地看著他席地而睡。

溫白的床單和他黝黑的身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悄無聲息地轉過頭去,按滅了明亮的燈。

淩晨三點左右,我被一陣刺耳的鼾聲吵醒。月光透過窗台,如煙似霧地籠罩著他的身體。他在地上蜷縮安眠的模樣忽然使我想起初來上海的自己。我把電燈再度打開,準備叫他上床和我一同入睡。

顯然,他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一個骨碌靠到牆壁,羞愧難當地說:“大哥,是不是我的呼嚕聲吵到了你?要不,你先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睡。”

我被他這番極為誠懇的話感動得兩眼熱潮。我執拗著將他拖上了潔白的床單,可惜,他一直不敢與我靠近,遠遠地睡在床沿之上。

幾天後,他在郊外的工地上找到了一份體力活,每天負責把混好的砂漿提到升降機上,運輸到各個需要的樓層。

月底,他把我送來的水電清單算了一遍又一遍。起初,我以為他不信任我,後來才知道,他是想弄清楚,拋出必要開支,到底一月能往家裏寄多少錢。

雖然,我也過得異常艱辛,但報社所給的那點酬勞還是能勉強維持我在上海的生活。

半年後,他忽然主動向我提出告別。我卸下他手中的行李,請他去附近的餐館好好吃了一頓。我至今記得他說過的話:“上海這個城市不適合我這種沒有文化的人。我每月辛苦打工節省下來的錢,還不如我在家鄉幹苦力掙的多。你可以好好拚一拚,但我沒資本……”

離別之後,他在家鄉的小鎮上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但奇怪的是,他對上海所經曆的一切均隻字不提。似乎,那不是一段記憶,而是一道疼至不可觸碰的傷疤。

幾年後,我成熟了許多,才明白他當時的處境。在中國這個最美的都市裏,他不但一無所獲,還失去了一位勞動者本有的自信和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