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朵夏花都離不開土地 (1 / 1)

當旁人問及,這一生最讓我感動的人物時,總不免要提到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典型的中國農村婦女。她的勤勞,樸實和善良,似乎成為了那一代人的特征。她曾一度嚴厲地警戒我,必須好好讀書才能有出息,才能得以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我當時不明了母親是何意圖,隻是唯唯諾諾地答應著。

後來,在迷茫的成長與揮霍中,我慢慢習會了諸多惡習。譬如,原本是上山砍柴的,卻偏要汗流浹背地走上幾裏山路,冒著皮開肉綻的風險去人家的果園裏偷桃李。譬如,原本好端端在窗明幾淨的學堂裏念書,卻偏要從後門逃到山上,頂著蚊蟲蟻蠅在樹下翻來覆去。譬如,原本心裏清清楚楚那些來之不易的錢是我一年的學雜費,卻硬是禁不住誘惑盡數將他們換成了心愛的玩具。

當然,母親不知道我有這些惡習。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孩子是多麼乖巧懂事。直到有一次,我和幾個夥伴上山偷蘋果被園主抓住,扭回家中時,她才恍然清楚自己的愛兒竟是如此劣性難耐。於是,她當著無數人的麵責我跪下,第一次將我打得遍體鱗傷。

這一幕雖已事隔多年,可我至今記憶猶新。那個暗沉沉的黃昏,我蜷縮在家門口的亂草裏,淒哀地央求著母親。那一次,我將平生所有軟骨頭的話都說盡了,說完了,仍沒有獲得母親的諒解。似乎,她已決定要在那一夜間將我置之死地。

我當時除了肉體上的疼痛之外,更被一種精神上的錯亂所恐嚇。我從未曾料到,一向仁慈溫善的母親,竟會在一瞬間變得如此麵目猙獰,迫人膽寒。

記得很早之前讀過一篇文章,書中的主人公與我有著同樣的遭遇。但令人感動的地方,是他的母親將他毒打一頓之後,又在他熟睡之時,悄悄含淚為其上藥。這個情節深深地紮在了我的腦海裏。當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因為我的心裏始終有一種希望,有一種憧憬,甚至斷定,我的母親是要從那扇狹窄的木門外披月進來的,並在昏暗的油燈下,用粗糙的大手細心為我上藥。

我背對著斑駁陸離的木門,一夜未眠。我的母親一直沒來。之後的幾天裏,她也對我不理不睬。

再記不得我倆是如何解除冷戰的。反正從那以後,我再沒有偷過任何東西。從精神上,從潛在的意識裏便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我知道,這樣的惡習不但會讓我皮肉痛楚,更會讓我的母親傷心欲絕。

很多年後,我衣錦還鄉,靠寫作有了富足的生活。我常常跟鄉下的孩子們說,這人的一生,一定要爭取,要活得如夏花般絢麗,才不枉來紅塵。可當我看到母親在莽莽的天地間彎腰勞作時,才漸然明白,其實每一朵夏花,都離不開土地。

在這四季輪轉的世界中,母親就是那片廣袤而又真摯無私的土地。她蓄積雨水和廣納陽光的目的,都隻是為了能讓你的生命獲得夏花般的馥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