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
紛紛初疑月掛樹,耿耿獨與參橫昏。
半月前,那個披袈裟束道髻的瘋癲老頭在酒醉微醺時,扯著胡子念出這兩句詩後,便倒進雪地裏再未起來,自言魂遊九天,大夢春秋遍觀山河,頗得自在。隻是身子卻被厚雪覆蓋,掩藏在睡雪人中,漸已冷透,直到絆倒在山下玩耍的女孩才露出行藏。女孩半撅起屁股坐在地上,似乎有些疼痛,瞪著眼睛怔怔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湊到近前將他衣衫上白雪拂落,用樹枝戳戳點點了大半天,後知後覺地想到老頭可能是死了。
女孩也不驚慌,咬著手指遲鈍地思考許久,用雪再次將老頭埋起,大概是覺得不夠美觀,又在旁邊插了一株梅花,並用大毛筆蘸取許多墨水,寫了“好老頭的墓”幾個大字,便心滿意足地自去玩耍。
這女孩叫作靈鳧魚,名字是山上那個偷盡百獸奶將她喂養長大的瘸腿哥哥取得,偏偏生的柔弱,心智未開,三歲時方才睜眼,卻是灰眸白瞳,無絲毫神采,眼隻可視物十丈,十丈外,一片模糊。
女孩留著淡紫色齊肩短發,在後腦勺處隱隱結成一個小尖,兩側微微翹起,鬢角輕垂搭在臉上,遠遠看去,就像是個小禿瓢兒,可愛極了。
靈鳧魚才及八歲,身形嬌小,此刻正牽著隻神情萎頓比她高不上幾許的小青驢在雪中奔跑,兩顆眸子彎成月牙兒般,紫色短發一蓬一蓬的,咿咿呀呀歡快笑著,卻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響動,回頭看時,便見自己堆起的那個雪墳包已曝開,紛紛揚揚的雪屑砸在地上,將旁邊幾個字也蓋住了,小鳧魚蹙眉看著,過去了許久,驚呼出聲,麵色蒼白地後退幾步,再次絆倒在地上默默流淚。
瘋癲老頭坐起身拾起一把冰雪塞入嘴中,鼓著腮幫咀嚼,使其化為雪水流入喉嚨,才平複些“死而複生”後的紊亂心境,走到她身旁蹲下,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似乎都瞧見了。”
女孩梨花帶雨地抬起頭,睜著無神的眼睛望他。
老頭抬手輕輕拭去她眼角淚花,自己卻淚盈滿眶,咧著嘴笑道:“莫不是前塵許了大願,以目盲三生換這一世白瞳?自毀先天靈智,隻為能尋得見他,究竟值不值得?”
小鳧魚隻是傻傻看他,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哭還是笑,卻茫然點了點頭,舌尖打著顫兒,手指比劃著含糊不清吐出兩個字,接著小臂撐在地上,牽著青驢走遠了。
老頭微微歎息,看著那個背影,有一刹的恍惚失神,喃喃道:“是了,早就注定好了的,我又何必執著。”他仰起頭望向頭頂高山,臉上笑容漸已收起,沉聲道:“積跬步以至萬裏,該是時候了。”
一念起,腳下自有雲生,扶搖直上,頃刻便至羅浮之巔。
山頂僻靜,無聲無息,似乎是被某種無形的屏障隔絕了內外世界,即便雪花大如指肚,落在地上也是柔柔弱弱的。老頭雙手微鼓貼在一起,靠近嘴前嗬了一口氣,然後攏進雙袖中,慢慢走向那個坐在大梅樹底下閉著眼睛“賞梅”的少年。雪下得如此大,老頭又初從睡夢中醒來,心頭難免悲涼,沒來由地記起十多年前這個從天而降險些砸到他頭頂上的孩子,想來如若不是被及早接住,早就摔死了,但即便如此,這孩子還是沒有逃過劫難,身體因被絞進空間疾流彙成的漩渦中,撕裂斷了全身經脈,能夠活下來,也不知究竟費了多少周折。
老頭揉了揉眼睛,在少年身旁蹲下,看著頭頂上的紅梅枝,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枯坐了十三年,究竟看得出多少端倪?”
等待了許久,遲遲沒有回應,老頭也不在意,自言自語道:“初見你時,你心骨都未成形,經脈卻斷了十之七八,要想讓你活下去,便隻能劍走偏鋒……那套經脈行路或許真的有問題,但卻是老頭子早年在觀過三截石碑後花了十數年時間才琢磨出來的,將你治成活死人,本不是我所願,但在這十三年裏,你早也已適應了這副身體,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