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2 / 3)

“我的先父,”他拉長聲調動情地講,“他是位高雅的人——身體與心靈一樣敏感!冬天裏他多愛自己那小而溫暖的書齋啊,他打心眼兒裏愛它,總讓它的室溫保持在雷氏二十度;為此把一隻小暖爐燒得紅紅的。在陰冷潮濕的日子裏,或者碰上刮刺骨的北風,你從住宅的走廊踏進他那房間,一股暖氣便迎麵撲來。你立刻像披上一件輕軟的大衣,眼裏也盈滿了快活的淚水。小房中擁擠著書籍和手稿,其中不乏極為珍貴的善本真跡。他穿著藍色法蘭絨睡衣,置身於這些精神財寶之間。他站在窄窄的書寫台前,潛心於文學創作——他身材小巧玲瓏,比我矮一個頭,請二位想象一下!可兩鬢的灰白色頭發卻如此濃密,鼻子卻那麼長,那麼精致……一位了不起的小說家,先生們!那個時代最傑出的幾位之一,很少有人像他那麼諳熟我們的語言,堪稱絕無僅有的意大利語文體大師,合乎薄伽丘理想的文學家……學者們打老遠來和他交談,有的來自哈帕浪達,有的來自克拉科夫。他們硬是來到我們居住的地方,為了向他表示敬意;他呢,也彬彬有禮地接待人家。他還是一位卓越的詩人,閑暇時刻,他也用托斯卡納方言寫短篇小說,文字漂亮極了——一位使用慣用語成語的大師。”塞特姆布裏尼讓他家鄉的語音在舌尖上慢慢融化,腦袋搖來晃去,感到極大的滿足。“他的花園是按照維吉爾的式樣建起來的,”他繼續說,“他講的話語動聽而有教益。可是溫暖,他那小小的書齋裏必須溫暖,不然他就會顫抖,就會氣得流淚,為了人家竟讓他挨凍。現在你倒想想,工程師,還有你,少尉,我——他的兒子,眼下卻得在這該死的野蠻地方受怎樣的罪。身體在盛夏季節凍得發抖,心靈不斷被屈辱所折磨!啊,太殘忍了!我們周圍都是些什麼東西!愚蠢的魔鬼奴仆,那個宮廷顧問的手下。克洛可夫斯基,”塞特姆布裏尼真個咬牙切齒,“克洛可夫斯基,這無恥的‘懺悔神甫’,他恨我,就因為我珍惜自己的人格,不願拿自己去供他幹那虛偽的勾當……還有我那席上……我被迫同席一塊兒進餐的都是些什麼人喲!右手邊是哈勒來的啤酒桶——名叫馬格努斯——他蓄著一溜幹草捆兒似的胡子。‘別拿文學來煩我!’他竟然說,‘它能給我什麼?美好的性格!我拿美好的性格幹得了啥?我是個講實際的人,美好的性格在生活中幾乎不會出現。’瞧,這就是他想象中的文學!美好的性格……哦,聖母馬利亞!他的老婆坐在他對麵,漸漸地就發起愣來,口水流出來也不知道。真是個肮髒得要命的……”

約阿希姆與漢斯·卡斯托普沒有交換意見,兩人對塞特姆布裏尼的演講的看法卻完全一致:太繁瑣囉唆了,雖然聽起來也挺有趣兒,是的,措詞如此大膽、尖刻,給人留下了生動的印象。漢斯·卡斯托普對他說的“幹草捆兒”,還有“美好的性格”,特別是對他那無可奈何的滑稽口氣,都報以好心的一笑。隨後,他也說:

“上帝,是的,在這種地方人的確有點兒雜。你不能自己選擇同桌進餐的人——真要那樣,也不堪設想。在我席上就有這麼位女士……施托爾太太——我想你是認識她的?真是粗鄙得要命,我必須說。有時候,當她劈裏啪啦說開來,我簡直不知道眼睛該朝那兒放。可她卻叫苦連天,說她溫度高了,周身無力,看樣子病情不輕哩。這就太怪了——既有病又愚蠢——我可不知道我表達得準確不,但我總感覺非常稀罕:一個人既很愚蠢,同時又生著病;這兩樣碰在一起,大概是世界上最惱人的事情吧。你簡直不知道,你該以怎樣的表情去對待她的話;因為對一個病人你願意肅然起敬,不是嗎?生病差不多是件莊嚴的事,如果允許我這樣講的話。然而,一當摻和進了愚蠢,竟講出什麼‘Fomulus’,什麼‘宇宙機構’等等莫名其妙的話來,就讓人哭笑不得,就讓人陷入了進退維穀的窘境,其可悲的程度簡直沒法說。我是講兩者不協調,不和諧,人們不習慣於把它們聯想在一起。在人們的想象中,一個蠢人必定是健壯的,平常的;疾病必定將人變得敏感、聰明和特別。人們通常都這樣想,不是嗎,我說了許多,自己也不完全有把握,”他最後講,“隻是話已經談到這兒,所以我也……”

他腦子裏亂哄哄的。

約阿希姆也有些尷尬。塞特姆布裏尼揚起眉頭,一聲沒吭,做出很有禮貌地等著他把話講完的樣子。事實上,他是希望看見漢斯·卡斯托普完全沒了轍,好將話茬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