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代譯序 《魔山》:一個階級的沒落(2)(1 / 3)

至此已接觸到《魔山》繼承德語文學傳統的另一個更深刻的方麵,即它的富於哲理性和思辨性。如此講很容易使人產生枯燥、沉悶的聯想。其實,《魔山》提出的哲學問題既豐富多彩又緊貼現實,所用來進行思辨的手段也生動有趣,富於變化,因而讀起來一點不枯燥乏味。

除去生與死這個核心問題之外,小說對於時間這個構成生命的重要因素,特別做了精到、深入、全麵、精彩的分析和論說。例如,僅僅為揭示時間因人因地而異的相對性,小說就自然而純熟地使用了三種手段:一是主人公卡斯托普自己頭腦裏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探索(集中在第六章的《變遷》一節);二是作者的直接插話、評說以及思辨(例如第七章的《海濱漫步》一節);三是用故事情節本身進展的快慢直觀地顯現。且看第三種手段的明顯例證:主人公住進“山莊”療養院的第一天,覺得一切都異常新鮮,經曆、感受十分豐富,時間也就相對增值,對這一天的描寫便占了一百多頁的篇幅;相反,到了後來,日子過得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幾個月甚至幾年便一筆帶過。

此外,《魔山》還有一種用得特別多因而也特別引人注目的思辨手段,就是讓書中的人物相互辯駁和爭論。塞特姆布裏尼和納夫塔勢不兩立卻相反相成,在無情的論爭中幾乎探討了人類社會的所有重大問題,盡管兩人如前文所述都不足取,都是言行不一的空談家,其言論本身也經常自相矛盾,令他們的教育對象卡斯托普無所適從。

總之,《魔山》盡管思辨色彩濃鬱,卻因為手段多樣而藝術精湛,結果便使讀者尤其是愛好哲學的讀者並不難以接受,相反倒會讀得饒有興味。

《魔山》也成功地繼承了德國和歐洲的批判現實主義傳統,世情的描寫,人物的刻畫,環境的點染,都做到了既細膩精致,又生動深刻,且富於典型意義,有關的例子不勝枚舉。一句話,《魔山》同樣證明,托馬斯·曼也當得起二十世紀西方文學一位批判現實主義大師的稱號。

然而,對於《魔山》這部巨著來說,更值得稱道的不是它對傳統的繼承,而是它有所創新,有所突破,而是它還越出現實主義的常軌,采用了勃興於二十世紀初的現代主義的某些手法。

《魔山》使用得最多也最有趣的現代主義手法是象征。可以認為,小說的題名《魔山》本身便是一個象征,它所描寫的“山莊”療養院以及生活在裏麵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也都富有對於特定的時代和社會的象征意義。

先看一個十分具體的例子,就是《魔山》中充滿著“數字象征”(Zahlsymbol)。一個“七”字貫穿著整個故事,反反複複地出現:全書一共七章,主人公迷失在“魔山”中長達七年,“山莊”的餐廳裏不多不少擺著七張桌子,主人公的朋友圈子最終湊足了七個人,療養院規定量體溫的時間恰好七分鍾,等等。為什麼正好是七呢?是因為上帝“創造世界”也用了七天,因此七就意味著全部、整個,處處湊足了七的“山莊”,這座在“侍奉死亡的老手”貝倫斯大夫經營下的肺病療養院,似乎就不隻是資本主義社會以營利為目的的醫療機構的典型,而成了作者心目中整個世界的象征。

小說裏眾多的典型人物也都有很強烈的象征意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塞特姆布裏尼和納夫塔這你死我活地相互對立,同時卻相輔相成的一對兒。塞特姆布裏尼固守著前一兩個世紀盛行的資產階級人道、進步和理性的傳統,夢想有朝一日會出現一個資產階級的世界共和國,還身體力行地參加了共濟會的活動,實際上卻是一個過時人物,其形象、思想和行徑,在作家筆下都像個搖風琴的行乞者一般的寒磣、迂腐、可笑,活脫脫地一個早已過時了的資產階級理想和價值觀的化身。反之,納夫塔則自視為“超人”,信奉精神至上主義和非理性主義,妄想世界有朝一日會恢複到教會享有絕對權力的上帝之國的原始狀態,並為此而鼓吹暴力、奴役和恐怖。這個外貌醜陋矮小、言詞尖酸刻薄、行事虛偽怪誕的教士,不獨繼承了歐洲封建反動思想的衣缽,而且是德國軍國主義乃至國家社會主義也就是法西斯獨裁專製—— 他所謂“無產階級專政”的狂熱信徒,則無疑是進入了帝國主義階段的晚期資本主義的精神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