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老爸爸現在喝酒嫌杯子小,直接用大碗,喝得連門都打不開,我總是預感他將長命百歲。
往事在十月嘩啦嘩啦的合唱裏倒換著兩隻腳,說你為什麼要說這些,為什麼要說這些!你說,你知道在當今時代寫小說已不可能,文字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那麼多的人需要肯定,讚美,所有的人都在拚命地寫,著作等身,天涯上隨便拉出一個人就出過一排書;開起重機的司機利用下班時間,已寫出八本長篇小說。讓我們假設一下好了:每個人都擁有十五分鍾,在這十五分鍾內他或她是世界的國王,所有的人必須不遺餘力地讚美他或她。“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你寫得最好!”“你是我們最喜歡的人!”十五分鍾後,再輪到下一個人。如果這樣多好啊!我們每個人都將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你想成名嗎?你想變成最偉大的作家嗎?你想讓所有的人記住你嗎?馬上就可實現,再也不需通過寫作來製造幻想了。這樣可以節約多少紙張、節約多少精力和時間?我們可以用寫東西的時間去幹活,跑步,保護動物。謝天謝地,再也不用寫作了,再也不用和文學發生任何關係了。
他出錢你出人,你考上了研究生。你甩掉了鍋爐原理,開始學習西方美學、小說理論、現當代作家作品了。這些課程更讓你自卑,討論課上你插不進一句嘴,目瞪口呆地聽男生們引用福柯、拉康、德裏達、海德格爾、胡塞爾、利奧塔。從他們談話的口氣中你模模糊糊地得到一個結論,讀中文係的研究生必須學會一件事,僅僅一件事,用哲學理論解釋文學作品。你到係圖書館去,借《無邊的現實主義》、《弗萊文集》、卡西爾、穆齊爾。你吞吐量驚人,係圖書館管理員對你頗有好感。現在回頭看,那些書同你本科時的教科書一樣,沒有在你的記憶中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他,詩人、係圖書管理員問你,你有幾本藏書,一百本有沒有,你說有。你十本藏書都不到,我深知你的底細。
往事在十月的風雨中打著水漂,說,再給你兩分鍾,兩分鍾後我將拉掉敘述之閘。記住你必須有觀點,有細節,觀眾才喜歡看。
請你現在就拉,我沒什麼好說的了。微現在怎麼樣?
我們在李靜家見了一麵,他自稱比我們離婚時胖了十磅,看來心情平靜是一個人發福的首要催化劑。他喂了我五年,喂飽了我上麵一張嘴,沒有喂飽另外一張嘴,我必須離開他,出發喂肥自己,把他的純潔留在心中。
為什麼不多寫與H偷情的那些細節?隻有一個細節:他在上麵,我在下麵,他用力,二十分鍾後射沉默的精。我寫過了。我們插得不愉快,因為我們愛得太深了,且不知道這愛從何處來。H很怕我,一點都不想和我在一起,我也不想和他在一起生活。我們的愛隻適合五十年後的某天下午,實在沒事可幹了,花一秒鍾想一想彼此當年的樣子。不多不少,就一秒鍾。
你打算去一個山村小學做一年的誌願者或者教師嗎?不去了。
為什麼?有一個前途萬丈的年輕導演想研究貧窮,於是穿了一件破衣爛衫上路了,路上得到了一些人的幫助。他想感謝熱心的窮兄弟,拿了兩百張五塊錢的票子送給流浪漢。一個流浪漢在路燈下朝他頭上猛擊一拳,搶走了他的錢。他失去了記憶,成了個乞丐四處要飯,被關進南方的監獄抬木頭,家人以為他被鐵軌壓死。他在獄中想起出發前老管家的警告:很多人認為貧窮是財富的缺乏,猶如疾病缺乏健康;他們不知道貧窮是絕對的苦難,它猶如瘟疫般一路傳播毀滅,墮落和絕望隻是其中的標誌之一。哪怕為了研究它,也要絕對遠離它。為了窮人?沒有人會感激你。隻有窮人才了解貧窮,他們以憎恨回報你,因為你侵犯了貧窮。電影《沙利文的旅行》講述了這個故事,這是我今年看過的最好的電影。
為什麼要寫這篇誰都不需要的東西?這是我送給自己的十五分鍾。人人都配得到十五分鍾的注意力,不是嗎?不多不少,就十五分鍾。
時間到了,把敘述之閘、回憶之閘統統拉掉,讓它們永遠地熄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