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重生(1 / 2)

嘉敏醒來的時候,淡金色的陽光正從天青色金絲軟羅簾外照進來,在水杏紅菱被上留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是玉色玫瑰芯夾紗枕,懸空的忍冬紋鏤金銀薰球幽幽吐著香,靜逸,微冷,甜而不膩。簾外隱隱,是櫻草刻絲屏風上千岩競秀,是細腰美人聳肩瓶裏清水桃花,盈盈。窗下瑤琴。

一切都還在。

一切都如從前,就仿佛之後種種,生離死別,鮮血與痛楚,都隻是一場噩夢,夢醒,她還在自己的閨房裏,等窗外一樹櫻花開如雪。

但是不。

嘉敏像所有做夢時候會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的人一樣,她清楚地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她曾經失去,她曾經被嫌憎,被怨恨,被拋棄,被侮辱,被千夫所指,被……置於死地,然後她活轉過來,在正光四年,她十三歲,剛剛被繼母胡氏從平城接到洛陽。

悠悠生死別經年,不思量,自難忘。嘉敏緩緩舉起手到眼前,十指纖長如玉,粉白的指甲一片一片,柔嫩如新展的花瓣。誰會想到呢,十年之後,在冰天雪地裏,在風塵中,這雙手皸裂如龜甲。

一如她最後的結局。

其實在那之前,她並不恨。

燕國皇帝催她南行的時候,徒步三千裏苦不堪言的時候,哪怕蘇仲雪如旋風一樣趕到,侮辱她,恐嚇她,她都並沒有太強烈的恨意。如果一定要恨,大概是恨自己有眼無珠,遇人不淑——人年少的時候,總以為自己能得到這世上最好的,最合適的良人,最美滿的姻緣,最皆大歡喜的結局。

也許這世上並沒有這麼幸運的人,至少在生前——如今也許應該說前世,她沒有見過,嘉敏惆悵地想。

所以她不恨。

直到……直到她聽到蘇仲雪的最後三個字,在靈魂將散未散的時候,很清晰很清晰的三個字,因為你。輕如鴻毛,重逾泰山。因為她。是因為她,父親才帶哥哥入宮的嗎?是因為她,父兄才慘遭屠戮的嗎?

是……因為她嗎?

茫茫荒野,浩浩長空,沒有回答。所有怒吼與質問,都被風吞沒,暮色鋪天蓋地,淹沒所有,鮮血與屍體,背影與怨恨,再沒有人聽得見,再沒有人聽得見她的聲音,而記憶……記憶鮮明。

隔著十年的時光。宮車轆轆輾過青磚的聲音又響在耳邊,當時因疲倦而微合了眼瞼,被突如其來的尖叫聲驚醒,東走西顧的馬蹄,嘈嘈人聲,一雙血手攀住了車窗,她嚇得縮成一團,然後繡簾被粗暴地扯下,惡魔一樣的臉躍入眼簾,血汙滿麵,猙獰的刀傷,從額頭一直劃開到下巴。

她想要尖叫,但是叫不出來。

惡鬼似乎在朝她微笑,至少是一個努力微笑的表情,試圖安慰她的驚惶,但是沒有能夠成功,但是她終於看清楚他的麵孔,或者說,是看明白他的口型,他說:“別怕是我。”——是哥哥。

她的哥哥元昭詡,是洛陽,乃至大燕出名的美男子。這時候形如惡鬼,隻來得及說最後一個字給她聽:走!

走、快走!走得遠遠的,不要回頭!

當時她就該有這種覺悟,但是她沒有,她呆呆看著哥哥死在自己的麵前,呆呆任由車夫把她送進宮裏,看到一地橫流的血,橫七豎八的屍體,有很多她熟悉卻叫不上名字的麵孔,還有……她的父親。

是一刀入腹,幹脆,利落,果斷。

最後是一個詫異的表情,也許是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結果,明明前一刻還權傾天下,縱帝王不能掠其鋒,而下一刻,身死人手。

當時她昏了過去,過去很久很久才醒過來,醒過來麵對這個血腥的人世。

據說自我欺騙是人的本能。自我欺騙的意思就是,當痛苦無法忍受的時候,人會欺騙自己說,那一切沒有發生,或者那一切已經成為過去,那一切與我沒有關係。所以嘉敏從來沒有想過,父兄的死亡,會是因為自己。

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到這時候,蘇仲雪沒有必要再騙她——也再沒有什麼話,比真相更能讓她死不瞑目。

三個字。就像在她心口撒下一把火種,所有,恐懼,怨恨,痛苦,所有她以為早已死亡的情感,在瞬間都活轉過來,明明是荒蕪之地,卻灼灼迸出火光,熊熊燃燒,疼痛,照亮她的靈魂,照亮靈魂裏的恨意,也照亮這一生荒唐,到最後的不甘心,那也許是一個祈求,但更像一聲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