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單牌樓正是夜市的日期。馬路的兩旁,象兩個奇形的行列似的,排滿著夜市的攤。封建的北京城的特征,在那些攤上,那些交易的方法上,那些遊人——那些並不一定是買物者的腳步上,充分地表現出來。被曆代帝王的統治而馴服了的京兆人民,依然沒有脫離帝政時代的風格,整年整月的繼續著,那農村社會的買賣。而且把這個古代式的市場,還當做專有的集合的娛樂。尤其是那些滿族的人,在漢土中居住了兩百年之久,在完全失去“旗人特權”的當代,並不改革他們的習慣。他們甚至於在清室的餘燼裏,還想保存他們的特殊階級的趣味,在各種廟會和各種市集裏,打扮得花枝兒招展地。無論那一個的夜市中,那遊行者,很多都是拖著辨子和旗裝的男女。

這一個夜市的情形也並不例外。叫賣的,許多是旗人;徘徊的,旗人也很多。象那種黑壓壓的一層又一層地延長去,人影接連著人影,市集的攤和攤,一切遲鈍的騷動在黯淡的燈光下造成夜市的情景,恍然是工業社會裏的世外桃源——沒有機器的聲音和煙囪的叫鳴,隻有從手工造成的物件,擺滿了閑散者的腳邊。

從這種夜市的行列當中走過去,劉希堅皺了眉頭,他覺得這是他今天所眼見的第一個不痛快的現象。尤其是在一個賣宮粉的攤邊,許多人圍著吵架,其中尖銳地響著滿族女人的聲音:

“好,你這個小子,人家還是一個姑娘,哼!巡警在那裏?”

當然,他不想去知道那吵架的內容,隻瞥了一眼,便感著沉悶的窒息似的,用飛快的步伐走過去。

前麵的兩邊依然是夜市,仿佛這夜市象一個山脈似的蜿蜒地延長到幾百裏。一眼望過去,盡是人影,攤,攤和人影。

“糟糕!”他不耐煩的想。

可是在那些閑散的逍遙者之間,他忽然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白色的裙邊的飄舞,白色的女體的活動。他不禁的把皺緊的眉頭展開了,一種意外的喜悅潛然地跑到他的心裏,使他一直往前快走了好幾步。

那白衣的人已經看到他了,站在那裏向他微笑的示意。

他走近去低聲說:“怎麼,白華,你也在這裏?”

白華高興的回答:“你不看見麼?我在這裏散傳單呢。”

的確,她的手裏還剩著好幾張安那其的《敬告全國父老兄弟姊妹》的宣言。一麵,她又繼續地把手上的傳單分給那些慢慢的走路的人們。顯然,這些傳單並沒有發生怎樣的作用,因為在這裏“溜達”的人們,都是專門來逛夜市的,他們的意識都集中在市攤上。差不多都把這傳單當做普通的廣告,毫不經意的拿著,甚至於看了一眼便丟開了。倒是有許多人很注目的望了這一美麗的散傳單者。

劉希堅看著她把傳單散完了,便笑著問:

“你怎麼不給我一張呢,我倒是很想看一看的。”

白華,她已經發現在這裏散傳單的缺點了。但是這不是她所能夠預料的——在這樣熱鬧的地點散傳單會得到失敗的結果。所以她對於劉希堅的後麵一句話,覺得他是有意的給她的譏刺。

“不。”她生氣的聲音說:“你和他們一樣,你不會看的。”

“不要誤解。”他解釋說:“我實在是想看的。任何方麵的傳單我都想看…”

“說不定你單單不肯看安那其的。”

“這沒有理由。”

她大約停頓了幾秒鍾,便氣平了,向他親熱的望著,一麵說:“往南去麼?好,和我走幾步路。”

劉希堅點著頭。他完全歡喜地和她並排的走著。近來,雖然隻有幾天的日子,可是他覺得已經是很長久的時期了,他和她的晤談,是減少到最低的限度。那五卅慘案事件的工作,使他們沒有私人聚會的時間。工作的忙迫,是這樣無情地把親密的朋友分開去。他們,自從五卅慘案的巨浪衝到北京來之後,顯然是疏遠了。同時,顯然從前的他們是怎樣的親密。

這時他們走在夜市的中心——走在那空闊的馬路當中,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腕上,如同在公園裏散步的樣子。

劉希堅感到一種美感,這種美感在忙迫的工作中而深深的感覺著,覺得十分愉快和滿足。

“你近來還到中央公園去麼?”白華張著眼睛問。

“沒有,”他回答:“近來太忙了。你呢?”

她搖一搖頭。

“恐怕將來還要忙呢。”他接著說,並且立刻想著——“戀愛這東西,的確是有閑階級的玩藝呀。”卻望了白華一眼,覺得她在不分明的燈影裏,有著特別迷人的風致,尤其是那黑晶晶的放光眼睛,似乎在宣布說:無論什麼男人都不會從這裏跑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