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帝趕回皇城之前,北芪和金陽已經退至國境線以外。甫子昱一鼓作氣,乘勝追擊到北芪境內三十裏,北芪帝大驚,現已派了使臣過來談和。
金陽灰溜溜地收了兵,再無聲息,而那些趁人之危侵入皇城的安韃軍,包括秦嶼山在內,都被順帝下令一個不留地全殺掉了。
國難已解,舉城歡慶。
然後皇宮裏,在沉寂了七日後,惴惴不安的朝官們終於等到了遲來的慶功宴。
慶功宴上歌舞升平,順帝並不在場,眾人雖然有些奇怪,卻也放開了手腳,肆意歡笑。
作為功臣的肖卿被那些人眾星拱月地圍在中間敬酒,好不容易掙脫出來,他坐到我身邊,似是詢問似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傷好了沒有……”
我笑了笑,朝他舉杯,再一飲而盡。
肖卿苦笑著搖搖頭,沒過多久,他又被興致高昂的人們拉去玩樂。
我坐在原處,擺出一副不容打擾的姿態,讓那些欲上前交談的人望而卻步。
我並不是個冷淡的人,平日裏也喜歡看那些人圍著自己露出一副諂媚卑微的表情,隻是現在,忽然提不起興致。
那天傍晚,我守在門口,清楚地聽見禦醫說——太子已逝。
話音剛落,他的身子就飛了出來,穿破門簾落在我腳邊,淌了一地的血。我抬頭,看見順帝如鬼魅般鮮紅的眼睛。
他的目光有些散亂,不知看向哪裏,隻是說:“杪冬受了重傷,所以現在昏迷不醒。”
順帝放出的謊言,欺騙了所有不知情的人。
然而我覺得,他說那番話,想欺騙的隻是自己而已。
一個人喝了幾杯悶酒,福公公從側門穿進來,到我身邊小聲說:“皇上請莊大人去一趟。”
我“哦”了一聲,挑挑眉,放下酒杯站起身。
我不知道順帝目前是否還算意識清醒。
他將太子帶回自己的寢宮,遲遲不舉行葬禮,也不接見任何人。我曾問過福公公情況如何,福公公歎著氣,說他幾乎不吃不喝,日夜守在太子身邊等他醒來。
“難道屍體不會腐壞?”我有些疑惑。
福公公回答道:“禦醫說是殿下生前服的那些藥的緣故,以致屍身短時間內不會僵硬,也不會腐壞,看上去倒像是睡著了似的。”
如此,也難怪順帝無法放開。
我跟在福公公身後,沉默地走向承林殿。
大概是喝了些酒的原因,頭腦有些亂。我讓自己去想順帝這時候召我入殿會是為了什麼事,然而腦海中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出現那幅、少年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仿若恬然入夢的畫麵。
略微搖了下頭,我望向路邊嬌豔盛開的花朵。
姹紫嫣紅的花開得正豔,我心不在焉地看著,在不經意間看到一個小小的花骨朵時,記憶不受控製地拉向了從前。
我記得有一天,天氣也是這樣好。
少年一個人蹲在路邊,抱著膝蓋,不知看什麼看到出了神。
風輕輕吹動樹葉,碎金般的陽光搖曳著,細細鋪了他一身。
我看見他朝什麼東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然後,在我還沒反映過來的瞬間,忽然眯起眼睛笑了起來。
他撐起身,轉身離開,我站在十步之外的長廊裏,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小路盡頭。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動身,走到他蹲的地方。
那裏沒什麼了不得的寶藏,隻有一株不起眼的野花,小小的,白色的,還是稚嫩的花苞。
我記得我把它掐了下來,懷著現在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的心情,用手指捏得粉碎。
福公公通報之後,順帝在房裏說了句“進來”。
我抬起腳,在跨進門口的一刹那,眼底有一瞬間的暈眩。
我始終不知道,對於這個少年,自己該懷有怎樣的心情。
在皇權控製下的我們就像是棋盤上的棋子,若想要在這風起雲湧的戰場上生存下去,最重要的,我想是選對操縱自己的那隻手。
莊氏幾代都是朝廷重臣,積蓄了龐大的財勢與人脈,看上去根深葉茂,無可動搖。然而這樣穩固的家底,卻在父親手中毀於一旦,隻因為他在先皇與四王爺爭奪皇位時,選擇跟隨在他認為更能治理好大梁的四王爺身側。
莊府從繁盛到衰敗,不過一夕之間,年幼無知時,人情冷暖就已經嚐了個遍。
父親臨斬前悔痛的臉牢牢映在我心裏,我發誓,定要重振莊府,不犯與父親相同的錯誤。
我仔細算計,小心觀察,然後在先皇的孩子中間選擇了雖然不是太子,卻沉靜穩重,暗含鋒芒的順帝。
我四處尋找機會,最終在一次針對他的刺殺中舍身相救,以從此不能習武的代價成為他的伴讀,此後再進一步取得信任,成為最得力的心腹。
他不出所料地登上了帝位,我也如願以償,成為丞相,成為太傅,成為令眾人豔羨與嫉妒的帝王身邊的紅人。
順帝立後後皇子相繼出生,已經習慣於提早權衡利弊的我此次無需費心太多,因為在嫡長子甫子昱的聰穎的映襯下,其餘皇子的資質實在太過平庸。
至於太子甫子陽——
我曾自負地認為那是一顆根本不必去注意的廢棋,然而沒想到在多年後的今天,他成了如此殘酷的變數。
房間裏窗戶沒開,忽然暗下來的光線讓我一下子無所適從。
我頓了一下,稍微適應過來後,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龍床。
床上的被子翻得亂糟糟的,卻沒有人睡在上麵,我愣了愣,然後聽見順帝的聲音自一旁傳來。
“杪冬走了。”
他這樣平靜如水地說。
我循著聲音望過去,看見他坐在矮桌邊,借著黯淡的光在寫些什麼,邊寫他邊說:“我聽見聲音回了下頭,他就偷偷走掉了。”
我抿了下唇,因為不確定他現在是不是正常的,於是將疑問統統壓進心裏。
“其實我有點怕,那孩子……隻要有人陪著他一直對他好,他就會死心塌地地愛上那個人。”順帝並沒有看我,他垂著眸,說什麼都像是自言自語。
我屏住氣,心裏咯噔了一下。
“莊季,”他站起身,將寫好的東西卷起來遞給我,“我要去找他才行,不能被別人捷足先登。”
我沉默了好一陣,最終伸手接過來。
他已經不再自稱“朕”,反不反對的,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莊季,這裏就交給你了。”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消失了。
甫子昱回來後,我在朝堂上宣讀了禪位的聖旨,他低著頭,手緊緊地握成拳,過了良久良久,才叩頭接過。
我和百官一同跪下,高聲大呼:
吾皇萬歲——
之後的生活忙忙碌碌,卻也平淡無奇。
甫子昱仔細問過我順帝臨走那天的情況,事無巨細一一告訴他之後,他便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他放不下,亦知道他派了人去打探那二人的消息,其實我也派了人出去,但他們就像石沉大海了,沒有一絲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