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上的童年(1 / 3)

琴童小錢進

小錢進坐在琴凳上,彈著彈著腰就彎了,手指在琴鍵上也站不住,麵條似的軟下來,於是媽媽手上的鋼皮尺就準時到了──叭地打在腰上,腰就直起一點;叭地打在手腕上,手指就站起一點。

……

午夜的石英鍾剛剛“唱”過0點。此刻已經是第二天(7月24號)了,離考級的“倒計時”已不足32小時。這條車爾尼的《循環音階》已彈了好幾個小時了,不,好幾天──近兩個星期了,還是達不到要求。當媽媽的已漸漸失去了最後的耐心。手裏的鋼皮尺揮舞得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重。好幾次小錢進被打得眼淚鼓鼓的,含在眼眶裏不敢掉下來,然後又幹掉了(抑或被眼球重新吸收了)。然而眼皮還是越來越重,就像課文裏說的:“像灌了鉛一樣”。

現在小錢進最大的願望就是能睡上一覺,或者讓他趴在鋼琴上眯一會兒也行。但他知道不可能。他今天至少得將這條《循環音階》從頭到尾準確無誤地彈上一遍才能提出睡覺的要求。以前的無數日子訓練了他這種本能,知道該在什麼時機說“我困了,我要睡覺”。當然不是現在。現在身旁的媽媽正像一頭焦躁的獅子,正找不到“吃”他的理由。

以前的極限都是0點。五個小時前媽媽把他趕上琴凳時說,今天把《循環音階》彈好了就早點睡覺,彈不好就彈到12點。

在小錢進的印象中,這是個極限。放暑假前的極限是10點半。因為第二天早晨6:18分他要準時爬起來上學(6:18,聽上去是個奇怪的數字,卻是經過了好幾次調整,最後被認為是最適合小錢進的)。上初中以後,小錢進的作息時間雖不敢說以秒為單位,但精確到分絕對不是弄玄。小錢進的生活成了石英鍾上一根不需上發條的分針。

放暑假後,小錢進的作息時間略有變動,最高興的是晚上睡眠時間被增加了十幾分鍾,變成了0點~8點。爸爸說,睡眠不在於數量而在於質量,提高了數量必然降低了質量。也許爸爸說得對。小錢進的睡眠質量總是很好,總是倒下就睡,一覺睡到天亮,用媽媽的話說:“跟死豬一樣”。不過暑假裏小錢進的彈琴時間比過去增加了好幾倍。一天差不多要彈8個小時。但晚上從沒超過0這個極限。再說超過這個極限周圍鄰居也不答應嗬。過了夜裏10點,鋼琴的聲音就顯得特別大。這時候小錢進就不得不踩住鋼琴左下的那個弱音踏板。但就這樣上下左右的鄰居還是不斷地用拖把柄敲牆敲地板、關樓下的電閘,或者將自家的防盜門摔得砰叭響──以表達他們對琴聲的不滿。小錢進媽媽經常上門對鄰居們陪笑臉,陪不是,希望得到他們的諒解。奇怪,今天早就超過0點了,怎麼沒人摔門或者關電閘?

小錢進這樣想。想著想著眼前一黑──小錢進高興得差點要跳起來:終於有人關電閘了!我可以睡覺了!……

——叭!手腕上及時清脆地挨了一下,小錢進的眼皮就驀地睜開了:眼前仍然是白花花的夜晚,亮得刺眼。眼前仍然是那本五線譜──鋼琴大師車爾尼的《循環音階》。

……

車爾尼,奧地利著名鋼琴家、作曲家和鋼琴教育家。全世界凡知道鋼琴二字的無不知道他的名字。車爾尼是貝多芬的學生。李斯特則是他的學生。

車爾尼的作品以鋼琴練習曲最為著名。他的練習曲常以一手擔任伴奏,另一手以華彩的音型進行,靈活而富有旋律性。

……

考6級本來不需要彈《循環音階》的。根據省器樂考級委員會的《鋼琴(業餘)考級規定》,6級的考試曲目是車爾尼的《作品299No.11》,巴赫的《二部創意曲No.8》和門德爾鬆的《無詞歌102No.3》三首。但今年又臨時增加了這首車爾尼的《循環音階》。原因是發現這兩年某些考生偷機取巧,不練基本功,除了考級的幾首規定曲目,其它的一概不會,甚至不識譜。“下有對策,上改政策”,主考官們決定從今年起每級增加一首“附加曲目”,事先保密,直到報名時才將曲譜發給你──這時候你離考試時間隻有兩個星期了。也就是說,沒有一定的基本功,這麼短時間你是爬不上老車的《循環音階》的。

小錢進的基本功也不怎麼樣。主要原因是學遲了。

開始小錢進的媽媽可琪並沒打算讓孩子學琴。也沒有條件。當時可琪下放農村考師範院校音樂係沒考上,然後隨知青上調進了棉紡廠,然後嫁給了一個叫錢門的民警。那個民警本來答應把她調出棉紡廠,無奈能量有限,調了兩年沒調出來,小錢進卻出世了。

當時家裏很窮,臨時住著派出所院裏一間舊抗震棚,屋頂見光四周見亮。有一年冬天下大雪,雪把屋頂壓趴了,一家三口被埋在床上。幸好屋梁是毛竹的,上麵蓋的是油氈,不重,沒壓死人。但都受了傷。受傷最輕的是小錢進:一根斷裂的毛竹刺穿了他的一條手臂──刺斷了一根動脈,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泡在血水裏。這情景讓人想起60年代越南人在叢林裏對付美國鬼子的那種“陷井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