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3)

下雨了!這麼大的雨,明天怎麼搬家啊?依慧清亮而急促的聲音在樓道裏響起,伴著腳踏在地毯上沉悶的"咚咚"聲,一路響過來,然後停在依群的門外。

姐──!依慧的嗓音壓了下來,聽上去有點猶豫,然後輕叩著門。依群給這些聲響喚回了神,在燈影裏扶著牆站了起來,忽然就感到背後涼涼地濕了一片。她伸手到身後扯開黏到背上的衣裳,覺得舒服了些。剛要挪步,又感到了雙腿的麻木,便蹬了蹬腿,意識到自己一個人在屋裏待了好一陣了。

依慧也沒等依群的回答,就推開了門。依群將身子靠到牆上,掩飾著身體上的不適感覺,朝依慧微微點了點頭,很輕地說,雨下得很大啊?並努力地笑了笑。依慧卻直直地盯著她,愣了一下神,然後向前邁一步,扶住依群的手臂,臉湊近來,很緊張地說,你的臉色好白,哪裏不舒服?我扶你去躺下,啊?

依群搖了搖頭,說,沒事,可能是有點累了。依群說這些話時,神誌有些渙散,聲音乏力,耳語一般。依慧不由分說,直將依群往床上扶去。依群扭了扭肩,說,沒事,真的沒事,卻拗不過依慧,隻能由依慧半扶半推著,將身子斜靠著床頭,坐到了床上。

依慧也跟著坐到床邊,頭微低著湊上來,說,你要不要喝點水?依群搖著頭,說,不用忙了。挺晚了,你明天還要上班,早點回去吧,這裏的事都差不多了,真要謝謝你。依慧微蹙了眉,身子前傾,端詳起依群的臉色,說,去去去,你做老板做慣了吧,跟老妹也來場麵上的客套,有時真讓人受不了。依群輕推依慧一把,姐妹倆便在暗暗的燈影裏會心一笑。

你的臉色好些了。剛才真有點嚇人,依慧說著,臉上的表情輕鬆了許多。依群就說,你就喜歡大驚小怪的,告你說沒事的。依慧回道,唉,老德那麼健壯的一個人,說倒就倒了。更別說你的心髒原來就不好,真是要當心。這段時間,這麼多事情,也真隻有你,才能頂得下來。依群沒想到自己這時突然聽依慧提到老德,竟會鼻子一酸。她趕忙將臉轉開。

依慧轉眼見到擱在地毯上的電話,便彎腰趨前,將電話揀起來,拿在手上,猶豫片刻,轉過頭看向依群,說,什麼人啊?讓你這麼難過。依群不響,側過身子去拿小立櫃上的紙巾,慢慢搽著背後的汗。

依慧見狀,便不再追問,隨手將電話放到小立櫃上。再轉過身來,聲音很低,卻是一字一字清楚地說,姐,你明天就要搬走了。依群直了直腰身,臉上的表情有點疑惑,隨即應了說,可不是,說起來,真有點象做夢一樣。有時想,老德也挺可憐,按現在的標準,七十多歲不很老,他家族裏出很多老壽星的,他去得多不甘心啊……說到這兒,依群的心口就有點悶,便停了下來,輕輕喘著氣。

依慧站起來,拿起台上的杯子,微彎了腰,一邊擰開小水罐的開關給依群打著水,一邊說,姐,我說你明天搬走,其實是提醒你:新的生活在前麵等著你了,你還年輕著呢,姐。說到這句的時候,依群正好從她手裏接過杯子,依慧就將雙手在空中一甩,說,我特別欣賞老美的那種樂觀精神,就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她也會跟你說,人生裏最美好的日子還在前麵等著我呢,你現在要的就是這個。依群低頭喝了口水,然後抬眼看看依慧,想笑,卻沒笑出來。

依慧就又坐回床邊,說,姐,你可不能老生活在過去。人總得走,老德這一生挺完滿的,愛情、婚姻、家庭、兒孫、錢財,他都擁有過,還有你送他走。他是個好脾氣的老頭兒,他在天堂裏閑下來扳扳指頭,他肯定就甘心了,他再不會咕噥的。

依群將身子再次靠到床頭,抬起頭來望向天花板,好像真能想象出老德扳手指的模樣,便笑了笑,說,你這丫頭真會說話。

依慧就湊近了,盯著依群的眼睛說,倒是你應該多想想自己。依群歎了口氣,說,其實生活也沒有虧待我。隻是有時候會想,如果僅僅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說,我這樣的人生還是有殘缺的。依慧就愣了一下,拉起依群的手,輕輕握著,說,姐,一切都還不晚,包括生孩子。你看,人家林青霞四十六歲還懷孕要生孩子呢。依群從來不看中文報紙的八卦新聞,聽到這兒,打斷依慧說,真的假的?怎麼那麼八卦?依慧做了個誇張的表情,擠擠鼻子,甩了甩腦袋,說,嗨,四十六歲算什麼呀?如果你覺得有個孩子是那麼重要的話,你還有機會呢,我的婦科醫生跟我說,他接生過的最高齡的產婦是五十三歲呢。最要緊的是心態,心態,說著,依慧用手指點向依群的胸口。

依群讓依慧說得輕鬆起來,笑了兩聲,說,看你這張嘴。依慧做了個鬼臉,說,說實在的,你剛才那麼說,聽了真讓人覺得心酸。依群就說,那也不全是,如果有個孩子真有那麼重要,去中國領養棄嬰,也是可以的。依慧就張大了眼睛,說,你會去嗎?我好幾個老美朋友都去中國領養了孩子,那些小姑娘長得真好。甚至有人說,喜歡領養中國孩子,是因為中國人孝順,將來老了有個指望。其實在我看來,最關鍵的是給了那些可憐的孩子一個全新的機會。依群聽到這兒,心裏有點感動,便說,我會好好想一想的。隻是事情好像也不全在有沒有孩子,生活裏很多東西錯過了,就真是錯過了,再去找回來,味道也是不對的。唉,不說這麼多了。見依慧站起來了,依群也跟著起身下床。

姐妹倆一路出門、下樓。到一樓時,她們同時注意到客房的門關上了,門縫下流瀉出一條細細的燈光。媽今晚在這兒住,依慧望向客房的方向,輕聲說,然後拍了拍依群的肩,又說,她不願意留你一個人在這兒過最後一夜。

姐妹倆對望著,一時無話。依慧轉身走在頭裏,依群跟著,走進車庫。耀眼的燈光照著車庫裏堆滿的雜物。依慧站下來,忽然說,我會很懷念老德的,說完,咬住嘴唇,眼眶就濕了。依群過去摟著她的肩,依慧又說,我剛來美國的時候,特別羨慕人家能在家裏打籃球,老德就在這兒,這兒,依慧指指腳下,又說,給我安裝的球架,我趴在他身邊,心裏覺得很安全很開心。從小沒有父親,我想象不出真正的父愛是個什麼樣的,以前總覺得有外公給我的愛就差不多了。跟老德在一起,他也寵我,可是在那之外,特別是我年齡小的時候,他給我特別的安全感,跟他撒嬌的感覺都很不一樣的。有時我還會羨慕你呢,會很好奇,那種亦父亦兄亦夫的感覺會是怎樣?

依慧這話說得依群的心一沉。依群放開了搭在依慧肩上的手,說,我們這種從小缺乏父愛的孩子,會有這樣的想法很正常。我第一次見到老德,就特別喜歡他那種長者的親切。日子過下來,我卻常常會想,我真寧願他就隻是我需要我奉養的父親,那生活就容易多了。對父親你是沒有辦法選擇的,這無條件的條件,給你的心理感覺絕對大不一樣。真的,你瞧,我在生活裏,是最不喜歡買那種有複合功能的東西的。依慧就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聲說,對不起,姐,我今晚老在惹你傷心。依群就說,哪裏?很多話說出來,反倒是有好處的,所以還得謝謝你肯陪著聽我說話。中國老話說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如果能記住筵席上的快樂時光,就足夠了,那才是歲月帶不走的東西。依群說到這兒,自己都有點難過起來,趕緊換了口氣說,好了,真的不早了。

依慧點了點頭,說,你說得真好,姐。依慧剛要轉身,忽然又轉頭回來,停在那兒,依群迎著她的目光,“嗯?”了一聲,依慧就說,姐,有一句話,我常常想問,卻又沒有問過你。依群就淡淡笑了,說,你問吧。依慧猶豫著,依群就輕輕努了努嘴,示意她說出來。依慧便咬了咬嘴唇,然後說,如果生活重新來過,你會不會選擇同樣的道路?依群的臉色沉了下來,她將身子輕靠到身旁的一個文件櫃上,抬了抬下巴,很輕,卻很清楚地說,你覺得在當時的環境和條件下,我有更好的選擇嗎?依慧一愣,依群又說,我常常提醒自己一個最關鍵的事實:是老德改變了我們全家的命運。依群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看上去有點激動。依慧很急促地上前一步,抱住了她,抱得很緊,依慧的下巴頂到她的肩上,依群覺到了疼痛。她拍著依慧的背,說,好了好了,我們都不要這麼善感了,我喜歡你開心爽朗的樣子。都過去了,該放下的東西今晚就放下了,啊?依慧還是不說話,最後竟啜泣起來。依群摟著依慧,抬眼看向車庫外的夜空,雨已經停了,她走神想著:那明天會是個晴天呢。

送走依慧後,依群一路關燈上樓,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忍不住站了下來,朝過道深處望了望。她心裏猶豫著,腳下卻已移步走到老德的房間門口,下意識地起手來要敲門,可馬上就意識到老德已經不在了,禁不住心跳加快起來。她將手擱到胸口,用力按著,似乎都能感覺到心髒在掌心裏不規則地彈跳著。她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然後推開了老德的房門。

門開的時候,象往常那樣“吱──!”地一聲輕響。依群跟老德說過很多遍,讓他給活頁上點油,老德總是不做,後來還幹脆跟她說,他習慣了,有時開門沒個響動,他還覺得靜得慌。

依群撳開了屋頂的大燈,屋子裏頓時一片雪亮。老德住的是主臥室,房間很大。房裏的雜物現在都給清理掉了,可是滿室的各種家具,仍將房間塞得滿滿的。老德越老越愛攢東西,依群抱怨多了,他就什麼都往自己的房間裏搬,然後堆起來。老德雖然常抱怨那個小冰箱的噪聲讓他夜裏很難入睡;家具太多,不時撞了他的腿。可東西扛進了他的門,要出去就很難了。

現在依群站在屋子的中央,看著滿屋的家什,忽然就有點喘不出氣的感覺。那些家具裏裝的物品,都已經清理出來,分類放進紙箱裏,大多留了下來,讓老德的子女們去處理。

老德的牆上貼著深紫紅色調的花牆紙,這麼多年了,那些大朵大朵的紫紅色大麗菊仍熱鬧地在牆上開放著。窗簾、床具也都是紫紅的,配著深色的家具,有種低沉的底蘊。依群喜歡素淨的色調,剛來美國的時候,她用著老德添置的各種深色床具,常會覺得神經緊張、睡不踏實。後來老德妥協了,她便用一些比較柔和的暖色裝飾過家居。可兩人分房後,老德看著幾乎就是迫不及待地重新裝點起他的房間,又弄出一片似錦繁花,好像是要跟隔壁依群屋裏的一片潔白對抗一般。

依群走到床邊坐下來,摸了摸床墊。想起老德年紀大了之後,常常跟她嘮叨的一個心願就是,他希望將來能死在自己的床上。這是一張老德母親留下來的老式鄉村風格的雕花木床,結構拙樸、雕工繁複。現在依群也準備將它留給老德的孩子。老德的母親是死在養老院裏的,那是大多數美國老人的命運,可是對老德來說,那簡直就是個惡夢。在依群的內心深處,她一直對老德的去世懷著隱密的自責,可現在坐在老德的床上,想到老德其實也算是在家裏走的,心裏又覺得有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