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群將帶織網狀麵罩的黑帽慢慢從頭上取下來的時候,心裏的不舍著實將自己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轉過頭,或許是因為一口氣秉得太急太深,她頓時感到了胸肌壓迫性的收縮。這是自十幾年前做過心髒血管拓張手術後,她第一次又有了這樣的生理感覺。
依群的心裏有點緊張,可她能很清楚地分辨出這緊張裏卻沒有害怕。依群鎮靜地徐徐吐出一口氣,再轉回頭去,麵對著牆上整幅落地的鏡子,將黑帽重新戴上,然後將手舉過帽頂要去翻那個網狀麵罩。當雙手觸及麵罩的時候,依群忽然遲疑了一下。
外麵的天色正暗下去,室內隻亮著牆角那隻紙罩的落地燈,從鏡子裏望去,可以看到窗外的樹枝在風中搖曳。依群感到寒從腳起。她愣了神,看著自己的十指在燈影裏散亂地高高翹著,每一枝都顯得細削而剛勁,似乎還發著淡淡的青光。依群很輕地抿了抿雙唇,目光從十指上迅速轉開,“啪”一下,將那麵罩拉下,一雙細長的眼睛隔著下垂的黑網,警醒地轉動著,越張越大,在眼角的魚尾紋都要給撐平的時候,忽然就迅速閉上了。
老德真的去了?老德真的去了!依群在心裏自問自答,問句被回聲般的回答一遍遍肯定著──老德是依群和她娘家人對依群的白人丈夫、現在應該稱亡夫Derek的昵稱。“老德”真是個好稱謂,一下就抹掉了所有的尷尬,使得依群的母親樹文都能從容地直視這個年長自己三歲、比自己女兒大三十歲的女婿。這“老德”一稱就稱了近二十年。到了最後,就由依群作了主,將“親愛的老德安息”的中文字樣,跟老德子女擬的英文碑文並排刻到老德的墓碑上,總結了老德的一生。
屋裏有股隱隱的異味,是那種陳年物件所特有的淡腥。依群不記得是從什麼時開始,無論她怎樣洗涮,她都再也逃不出這淡腥。其實哪裏就逃得了呢,那是衰老的氣息,那氣息是從老德身上散發出來、會隨著歲月瘋長的。現在再回想,好像正是從這個淡腥開始,依群在公司裏待的時間越來越長,然後事業就越來越順──在矽穀這個野心勃勃的地方,在公司裏爬攀升遷的樓梯,對大多數人已經不再算是事業;可對依群來說,它是。依群曾經特別喜歡板著手指跟人們說,自己二十五歲來到矽穀,用了二十年的光陰,從一個弱不禁風、目不識丁(依群喜歡這樣誇張地形容她早年的英文程度)的中國南疆小城裏街道鐵器廠的繪圖員,成為世界頂尖級學府伯克萊加大的EE(電子工程)碩士、矽穀一家中型半導體設計公司裏的中層主管,如今手下直接管著中高級職稱的工程師二十多人。依群在她的敘述裏,總是特別強調她的起點,聽到人們嘖嘖讚歎著為她總結說,你可真是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啊,依群總是特別滿足。直到有一次,母親樹文忽然就淡淡地笑了,看著依群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那老德的肩膀在哪兒呢?那天母親喝了點酒,臉色酡紅,目光如炬。依群正拿著熱茶的手一抖,水星濺出來,手給狠狠地一燙。她站定下來,直視母親眼睛的目光其實是充滿了挑釁的,可是她沒有回嘴。那是碰不得的冰山,如果要一層層地鏟開了,是會鬧海嘯的。依群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她最終忍住了,隻是向母親點點頭,從此再也不在人前憶苦思甜。
現在老德去了一個月了,依群都沒有閑下來過。她甚至沒有休滿喪假。在準備著辦理老德喪事的日子裏,依群仍不時出現在公司裏。美國的發達,使一切領域都有了完整的程式,加上依群的家人都在身邊,母親、哥嫂、妹妹都是靠得上的,發訃聞、選棺木、安排喪禮,樣樣都有他們在那兒打理,依群隻需要點頭或搖頭,負擔便輕了不少。老德是他們的家人,他們不願意用“恩人”這樣的詞,但這是每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他們是有情有義的一家,老德走得這麼急,他們要送好他。墓園是按老德早就定下的原則挑的,老德喜歡麵向太平洋的開闊高地。在老德對東方文化的理解裏,“去西天”是個好詞,況且太平洋之西,就是中國了,他欣賞這樣的寓意。平日裏,他的這類話讓人聽著哭笑不得,現在倒是清清楚楚,讓人的決定都有了根據。老德的三個子女也從各地趕來,浩浩蕩蕩的三家人,住在依群家裏,也能幫不少忙。
那些天裏,依群那間靠著樓道轉角的辦公室裏,擺了許多公司裏上下級同事送來的慰問卡和大大小小的素色花束。人們看著依群,說一些安慰的話。大家都說老德的去世讓人震驚。每到這時,依群總是青白著臉,快快加一句,老德享年七十六呢,然後就要將話題轉開。人們也隻是自顧著慨歎,說老德那可看不出啊,多麼帥、多麼神氣的一個人,竟說去就去了,心肌梗塞這殺手,唉──依群就有點尷尬,再不接話。他們一年也就見老德兩三次,比如在公司夏天的BBQ(燒烤)、年終的聖誕派對那樣的場合裏。一米九三的老德總是染了頭發,挺直了腰板出現在人們麵前,他們知道什麼呢?當然,依群自己也不知道老德會這麼突然就去了。老德說過,他可以活過她的,他要活過她,因為他要照顧她。這樣的話,老德說著過了近二十年,到後來,這已經成了老德生活的目標和信念。而在依群心裏,這樣的話,卻慢慢從誓言變成了咒語。現在終於解脫了,終於。麵對著老德的離去,依群常常想大哭一場,也覺得實在應該大哭一場,可是淚腺讓什麼給堵著了。後來她才明白過來,那個障礙物是“解脫”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