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再說吧,也許有什麼東西暗中作祟呢。”我將客廳的窗簾拉開窄窄的一條縫,一道細弱的光線漏射進來,窗子並沒有打開,外邊石板小徑上自行車的吱吱噶噶聲就鑽了進來。我動作輕緩地冼漱收拾,然後我比往日更加謹慎地打開房門,房門吱扭一聲,我聽到臥房裏床上有了動靜,是坐起來的聲音。我沒有及時溜出房門,而是開著門仔細聽著臥房裏的動靜,那邊又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我返回身向臥房依然微黑的光線裏邊探頭張望,我似乎聽到他迅速躺下的聲音,待我的視線落到床上時,我看到他故意翻了一個身,佯裝沒有醒來的樣子。模模糊糊的光線裏仿佛有什麼暗中的舉動發生著,我觀察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什麼異樣,然後我就離開了。
我早早地就一個人上了路,疲倦地拖著一條假腿,在這座吞沒了我的左腿的混亂的城市的街道上一聲輕一聲重地吃力地行走。清潔車在馬路上轔轔響著。有一隻怪鳥忽然飛過來,它像一張彩色的布片在我眼前盤旋飛舞,尖叫了幾聲,就棲落在路邊的樹枝上。天空灰中透出一股髒兮兮的黯淡。多少年來,我一直偏執地認定,清晨天空大氣層的顏色是這一天是否順利的關鍵。我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天空,心裏湧起茫然的淡淡的無望。
人的兩條腿就像白天與黑夜、現實與夢想、今天與明天的微妙組合一樣,交替而行,相依而存。而我正在努力4慣在這座蒙著麵良的分不清夜晝的模糊城市裏,單腿行走,學會接受殘炔。記得小時候玩一種叫蹦房子的遊戲,小朋友們都是用右腿蹦,而我是用左腿蹦。蹦房子是那種玩不完的夢想的遊戲,我的左腿敘乎在那時候就融化在這種奇妙的遊戲當中了,以至於長大成年之後依然很不情願走進真實的空間。
這會兒,我的手裏攥著一本書《圓錐、鑿子與詩歌》的書,我打算一個人單獨去看醫生,當然我心裏並沒有懷揣多少希望,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才能夠向醫生說清楚,我的那條失去了的左腿近日以來總是鬼使神差地隱隱地疼。
剛才我乘電梯下樓的時候,在樓道口拐角處,我先是聽到一陣不規則而又持續不斷的敲擊聲,乏味的砰砰聲被擊打得極富激情。然後,我望見了埋伏在拐角陰影裏的那張臉龐,那是一張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子的臉,她正在樓梯口的陰影處專注地忙著什麼,手中上上下下揮舞著一隻錘子。我仔細觀看了片刻,看清她原來正在用力砸壞一雙黑色的皮鞋。她的神情頗為認真,仿佛在精雕細刻地製作一雙鞋子一樣。我不解地隨便問了聲,“你在做什麼?”她頭也沒抬,繼續著手中的敲打,用一種聽不清的低語似的嗓音說,“清早我已經把這雙鞋子扔到垃圾箱裏了,可是一轉身,覺得那兒不太對,又把它撿了冋來。”
“為什麼?”我有點奇怪。
她抬起頭,衝我吃吃笑了兩聲,一顆門牙擠到嘴唇前麵,眼簾大大張開著,露出眼球底下一條摸糊的白線,她的嘴唇又緩慢地嚅動起來,“這鞋子雖說舊了,可哪兒都沒壞,若讓別人撿了去,豈不白白沾了便宜!”她低下頭,繼續充滿激情地用錘子一下一下敲打,每一下敲擊聲過後,她的身體都會顫抖地搖晃一下,“所以,我又把它撿了回來,我要把它砸壞了再扔,而且,要分別扔到兩個垃圾箱裏,讓它湊不成對!”她的臉孔湧上來一股仇恨與得意交加的古怪神情。
我噢了一聲,衝著她的那顆閃閃發亮的門牙的缺隙說了聲再見,就一拐一拐地離開了。
她顯然忘記了我這種單腿人是用不著非把鞋子湊成對的。
我心裏湧起一股說不清的厭惡感。
這座龐大的I字形建築物遮掩在一條偏僻的小巷裏邊,四周掛滿綠色的藤蘿,這些藤蘿牢牢地攀附在破舊的牆壁上,如同一些陳腐的觀念攀附在一個頑固的老者的頭腦中一般結實。它看上去是一個破破爛爛的灰白色塔樓,顯得相當陳舊朽敗。樓上的窗戶全都緊緊關閉著,使我可以想象到裏邊的幽暗、闃靜與憋悶。有幾條種著花草的小土路通向它的大門。我遠遠看到一個白色的大牌子,仿佛是這所醫院的名字,心裏暫時像吃了一副鎮靜劑,踏實下來。
我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把那本《圓錐、鑿子與詩歌》的書墊在屁股底下,打算喘口氣,休息一下再進去看醫生。然後,我抬起頭,再一次凝視醫院的外觀,我發現此刻的塔樓與剛才的情形有些玄妙的不易察覺的變化,那些懸掛在樓壁上的綠色蔓藤忽然消失不見了,白色的牆壁上塗抹著許多抽象的頗為現代感的圖畫,其中一幅畫的是一隻巨大的褐色舌頭夢囈般地伸向天空,用的是所謂暈映法,輪廓由中心向著邊緣漸次變淡。我朝它瞥了一眼,就懷疑起自己來一那些綠色的藤蔓哪兒去了?莫非剛才看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