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2 / 2)

我的隱蔽生活

我在這個遠離故土的亞熱帶小鎮安居已久,對城市生活的記憶已經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日益淡漠。我的身體還沒有出現任何衰老的征兆,但我的心已經完完全全地開始了老人般的沉思默想的生活。我不再有任何新鮮感,對世事亦不再感到不可思議。所有的未來其實都是過去。但我並不覺得生活的冰冷和絕望,我隻是像緩慢無聲的流水在時間這個龐大無形的容器裏舒展而行。

這種水一樣隨和的生活態度,是一種無所謂的境界。而這種無所謂,其實是最大的自我克製才能夠達到的境界。我不喜歡盛大的聚會,也不喜歡交談。交談是沒有結果的。早年我曾那麼熱愛交談,無論是坐在一起娓娓道來,絮絮而談,還是與遠方的友人書信來去,紙墨傳聲。我曾信奉言詞即是道路,曾對此興味十足,樂此不疲很多年之久。而現在,我覺得交談是一件多麼徒勞愚蠢的事情。

情感生活也不再像早年那樣成為我生命中的重大問題。愛,是一種困難。我曾在一首歌中聽到,“透過你的雙眼,美麗的謊言,透過你的雙眼,一切都在變……”經過漫長歲月的磨礪,我對此悟出了另外一番理解。

有一天,我從一本老書上,看到這樣一段文字,寫道:

某個人來到被他所愛的人的門前,敲門。裏邊一個聲音問道:“是誰?”回答說“是我。”

裏麵那個聲音答:“這裏沒有你和我的位置。”門依然關著。

在孤獨和空虛的長長幾年之後,這個人又回到他所愛的人的門前。他敲門。

裏邊的聲音問道:“是誰?”這個人說:“是你。”門為他開了。

這就是我現在對於愛情的另一種理解。

每天,我的大部分時光都在自己的房間裏度過。我曾對走廊外邊一隻碩大的老鼠的行蹤進行觀察。它為了獲取我每天丟到垃圾箱裏吃剩的食物,居然準確地掌握了我一日三餐的進食時間。我吃飯的時候,它就不聲不響地等候在紗門外邊,小眼睛一眨一眨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待垃圾箱裏倒進殘羹剩飯之後,它就在門簾處不見了。一會兒工夫,它便拖著圓滾滾的肚子,趾高氣揚地從我的紗門前走過,回到走廊外它自己的家裏去。它對於我的起居時間這一份情報的獲得,足以證明它對我進行了長時間的觀察;而我對於它這一觀察成果的了如指掌,也足以說明我對它的觀察之細微。我對光線在牆壁上的緩慢行走、空氣的濕度與情緒的關係以及時間是如何由思想的流動構成的,等等,進行了大量的觀察和記錄。宇宙萬物,無論是存在物質的,抑或抽象精神的,都在我的範疇之中。這些事為我的幽閉症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生活源泉。早年,我也曾有過這種塗塗寫寫的嗜好,但是現在它已經完全構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和目的本身。常年的幽閉症,培養了我對於事物的專注品質。在別人眼裏,我也許像一個囚徒,可是,那無形的圍牆鐵柵恰恰是我自己安置的,我對那一層無堅可摧的圍欄的不可或缺的依戀,達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離開它我幾乎不能存活。

我喜歡自己作為一個陌生人在小鎮的街巷走過。人人覺得我是一個陌生人以及我覺得人人的臉孔都很陌生,我感覺永遠令我愜意。在我身上,你看不到這閉塞的小鎮上人們的淳樸,但你也絕對看不到我身上大都市的虛榮。你看不出的我的目光來自古老神秘的東方。

在我的生活中,我幾乎不需要“你”字。所有的人和事,在我的思維關係網裏都成為間接的“他”或“它”。甚至,我對於我自己,在思維中也是以“她”的角度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