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2 / 3)

我的墓誌銘將由我的黛二親手雕刻,用我們共同熱愛的語言,用蘊含著她那飄忽的靈魂和柔軟的身體的筆跡,把我們永遠地纏連在一起。

我的胸口將揣滿我的黛二的照片,讓帶著她的體溫的圖像以及她的愛物一一禿頭的鉛筆種象征混亂、顛覆、瓦解以及亂交的後現代方式的操作物品——永遠替代我的黛二依附在我的身上,我的靈魂將永遠睜著眼睛,陪伴她走完她的孤獨的行程。

黛二她活著是我的,死了也是我的……

從石棺中蘇醒

黛二在她母親愛的窺視下生活已久,那窺視的目光通過被小風拂卷的窗簾角、被歲月的侵蝕而變形裂開的門縫以及電話線連在她母親房間裏的分機聽筒,陰森恐懼地射向她,那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孔不入的窺探,使她窒息。

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不聲不響、秘而不宣的“偵探”與反“偵探”的活動,在她們身邊蔓延,越來越成為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籠罩著她們每分鍾的日常生活。她的每一個毛細孔都充滿了緊迫,她必須在每個毛細孔處都安置一個門衛,以提防隨時而來的窺探。

黛二盼望在她僵緊的身體崩潰之前,有那樣一個人,他(她)給她一套牆壁森嚴、門扇無孔、窗簾可以拉緊的房間,把她的心和身體安放在這個無人打擾的保險箱裏,為她遮擋恐怖的人群,使她實現她夢寐以求的隱居幽閉的生活。幽閉症不是病,它是黛二精神的睡眠,是附在她肌膚上隔斷塵埃和喧囂的衣衫,是永握在她空蕩的手中的安全、快感的紙頁上塗抹她的奇思怪想的黑魔鉛筆一她惟一的永不凋謝的愛人!她願意為了獲得此一種“保險箱”,把自己賣給這個人。

黨二不在乎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婊子”!因為她除了用鉛筆寫字,除了會做一個女人的事情,除了一個清秀得算得上美貌的外表,她一無所長,她不能適應那個在東半球的中國遼闊的土地上某些複雜危險的人際關係、朽敗虛偽的官僚主義以及某種招牌下的強權作風。在人群裏角逐,她永遠都隻能是一個可笑的逃跑者和失敗者。除此,她無路可走。黛二不敢奢望,有一天,她在內心裏真正成為一個“愛人”,一個以繁衍的原始目的作為人類性行為約定俗成的規範的“愛人”。她隻求能當上一個她認為可以去做的“婊子”就已經可以感到安慰、安全地活下去。

另一個處所將是她精神的歸宿一僧廬下。尼姑庵情結在她的童年期就已經深埋在她老人般頑固的心靈裏。“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這首為現代人所不屑一顧的古詩,多少年來一直在黛二心裏縈繞回轉。但她知道,那個使她的精神安謐的歸宿,那個令她向往的素衣粗食的女人庵堂生活,隻能存在於她夢想裏,她的肉體隻能存活於現代化的物質文明之中。精神與肉體多年來各行其是,無法溝通,一種分裂與自相詆毀並存一體。

黛二從伊墮人處返回她和母親的家,發現大樹枝並沒有坐在沙發裏等她。一溈都是蹁局!

黛二一句話也不想問母親,她非常明白這出戲。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閂上門,把所有的窗簾角展展平,然後,媲把耳朵貼在門縫向外邊諦聽了一會兒。一片沉寂。沒動靜。

黨二迅急轉身,檢查她所有的抽屜。鎖著和未鎖的抽屜一律打開,拉出,它們立刻像一隻隻舌頭伸向她。

黛二開始逐一審查反省她是否留下過什麼字跡或紙條,她不記得她在任何地方寫下過大樹枝和伊墮人的名字、房號和電話。這些機密全在她的腦中。黛二找了半天,無一絲痕跡可查。她忽然對自己漏洞百出而不自知的行為感到失敗。同時,黛二對她母親戰無不勝的偵破力量徹底恐懼。

點上一支煙,深深靠進沙發裏,回憶伊墮人和大樹枝的臉孔。黛二仿佛已想不起他(她)們的臉孔。用力想,依然隻剩下一片混然而抽象的概念。幾層樓板之隔,追溯的線路就已經斷掉。

站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踱步。點上一盞小壁燈,一種金屬的成熟黃色胡亂地塗灑在地毯、家什以及床單上。

最後,黛二坐到書桌前,用一支鉛筆漫無目的地亂畫。各種字母、符號、數碼茫然無緒地組連一片,紛亂如雲。腦中有一個光環牽引著黛二的神思和筆觸向它靠近,但她不知它在哪兒,她無所適從,抓不到那個稍縱即逝、摸糊不清的東西。就這樣,黛二在那光環的四周轉來轉去,漸漸地,她終於看到那光環來自幾層樓板之隔的一個房間,那是伊墮人的房間。具象地說,來自伊墮人那一雙驚世駭俗的眼睛,來自那一種毫不吝嗇自己目光魅力的溫婉而滾熱的注視。黛二揉了揉眼睛,伊墮人的影像立刻破碎,她聽到一個男人的嗓音從紙頁上翩翩地飄出來,哼著一支輕鬆的愛情歌曲,像親近一隻母狗那樣親近黛二,他摩挲她的頭發、脖頸,然後拉她到床上嬉戲,歡娛的感受縈繞膝頭,渾然天成的動作在亂蓬蓬的床上擁擠撞擊,黛二和大樹枝互相占有。性愛像一首老式歌曲那麼簡單。……忽然,一種緊張而慌恐之感襲來,她立刻打斷思路,從胡塗亂抹的紙頁上抬起頭,從一堆混亂如麻、無法成形的思憶中退出來,回到思維的原地。她抬起頭,向房門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