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聽說過西方有一句話,說世界上有兩件事比較難辦:去攀緣一堵倒向自己的牆壁和去吻一個倒向胃別人的女人的嘴唇。你看,正好和你的話配成上下聯。”門就是那次,雨若辭了她那個北方小城的電視台工作,來到了S城。
母親說雨若生在了好時候,她說自己活了一輩子也沒自由地挑選過工作,而是讓工作挑選自己。不過做人還是要本份一點,^一億人都由著自己的性兒,還不亂了套。
母親隻是這麼說,她還是很喜歡雨若的勇敢,說我不能吃那種苦。
難道我要把每一種苦都吃到麼?難道我是專門為了吃各種苦才在世上活著的嗎?
按照我母親的說法,中國人是最能吃苦的,中國人吃了全世界的各種花樣的苦。她以為我若有了承受多種苦的能力,就會拿苦不當苦;若是達到了以苦為樂的境地,就會獲得幸福。
母親那一代人的邏輯啊!
我在杜撰或想象中生活已久,仿佛我是一件精致的衣月昆,被懸掛在陽台的晾衣繩上飄蕩。衣服充當表演者,陽台即是舞台,雨聲和清風成為喧嘩的掌聲。一種被我虛設了的生活。有很多次,我厭倦得想把那衣服摘下來,但我本人又不願意站到陽台上去替代它,因為那樣將更加接近危險。而且,那件衣服本身已經和晾台、繩索以及風雨飄搖、明明暗暗的自然,構成一種固定的景觀,日久天長,那衣服也早已形成了一種習慣姿勢,已是在劫難逃。隻有任日子一天一天在那曾經是好端端的衣服上褪盡顏色。
生活難道非如此不可嗎?這無聲的戲要演到何時為止呢?
我的判斷力常常站立在我的身體之外幾步遠的地方,像看待另外一個人似的審視我自己。
最後,我想,既然這種生活還在繼續,那就說明它肯定有自身的合理性與必然性。這世界誰也沒強迫誰非如此不可。進而,我判斷,這種生活方式肯定就是我的選擇,雖然我沒有主動去選擇它,但我放棄選擇其他的生活方式,這種放棄和這種持續原狀的態度,就是一種選擇。難道不是嗎!
你的左腳自我懷疑地四顧環望,但你的右腳卻依然被原來的慣性緊緊吸附,穩穩地站立不動,那麼你腳下的那塊土地,就射爾的選擇。
我想虛構一篇關於老人的小說已有多日。這念頭源於對母親的思考,後來又常常想起我那與母親同在S城卻另辟家園的父親。我決定把小說主人公寫成一個老頭,寫一個老頭找老伴的故事。現在,老頭找老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找老伴之難難於上青天。不知為什麼,在老頭老太太中我比較同情老頭,就男人和女人而言,女人的獨立性和排他性較強。大多數老太太有個性、愛挑剔,尤其知識分子老太太。而老頭稀裏糊塗,需要女人卻又粗心大意,隻好東倒西歪地忍受著孤獨。如同一盤無人問津的過時菜,等待著別人上前來吃。
夏天的時候,我經常獨自走過林蔭路旁的老人院,那所終日沉睡無聲的老人院在我家樓後灰暗的圍牆外邊的一扇殘破的小木門裏。從我家的窗子到這裏隻有一堵圍牆之隔。
由此我常常想,這個世界人們之間的距離真的不隻是由空間決定的,除了常言所說是由錢和權決定的以夕卜,我忽然產生一個想法:人們之間的距離還是由時間決定的。
我十幾歲的時候,激烈躁動,情天義海,覺得活到二十多歲就夠了,像萊蒙托夫或普希金什麼的;二十多歲時,憤世嫉俗,壓抑絕望,想,決不活過三十歲;等到了三十歲,我忽然就再也不想死了,心平氣和地看世界,能活多老就多老,讓人見了你就問:你怎麼還活著呐?
最近,又忽生一念頭:八十歲改嫁。並且,已經想好,擬用《於八十歲改嫁》為題目,另寫一篇讓人總想笑但又絕對笑不出來的小說。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時間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一堵人人都必、須得攀緣的牆。
我想,這就是時間的力量。時間使一切淡化一愛情與仇恨,理想抱負與失落壓抑。時間改變了人自身,也改變了人們的關係與距離。
那所養老院狹窄而凋零的木門上,沒有掛出什麼牌子,鉛灰色石磚牆亳無聲息地隨便一圍,裏邊人聲殞落,仿佛是一個堆棄舊物的曠場。如果一個陌生人從這裏經過,他決不會想到那是一所老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