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你沒寫我們是盜賊和婊子,還得感謝你?”母親說。
“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嘛。再說,婊子自食其力,比某些作威作福、不勞而獲的人,令人尊敬。”
由宇宙談到了婊子,到此打住。今天是絕對沒有好氣氛了。
在我和母親這兩個單身女人所組成的生活裏,既充滿溫霧和睦,同時又矛盾百出。
比如,我們關於家的認識。一個家是靠什麼建設起來的呢?
我認為一個家是靠不斷地扔東西建設起來的。
然後,我以實例證明自己的觀點。我說,我父親現在的家為什麼雜亂脹滿得無立足之地,不像一個家而像一個倉庫呢?就是因為他家裏沒有人扔東西。今天用完一隻醋瓶子,明天解下一段捆書的塑料繩,後天又多出一個包裝微波爐的紙盒子。想想,醋瓶子可以賣兩角錢,塑料繩可以再捆其他東西,而那個紙盒子可以用來裝破爛。結果,東西越脹越滿,好好一個現代化物質文明之家,就被堆得不像一個家。其實,誰也沒把那隻兩角錢的醋瓶子當回事。
而我和母親這個家,之所以至今被保持得如此整涪,被建設得如此文明,就在於家裏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斷地扔東西,三天兩頭地把多餘之物丟進垃圾箱。
母親與我的觀點相反,她認為我是一個敗家子。我一收拾房子,她就像一條忙碌而勤奮的影子,眼花繚亂地在我身前身後閃爍,緊緊盯住我那雙“無情”的、橫掃一切的手,生怕她的什麼寶貝之物,一不留神就被我“大方”掉。
而且,她很會“升華”,總是把一個家嚴重到一個國家。
我說,就是一個國家,我這樣做也沒有錯!我可愛的母親還有一個“注意影響”的習慣。她稱我是一朵晴空裏的烏雲,總是烏雲襲卷地扔東西,讓別人看見影響不好。
我和母親居住的是一幢十六層的高樓,它坐落在當今這個擁擠而雜亂的空間裏顯得格外幽閑。樓裏多數人家都是學院、研究所的人,不坐班,一天一天不出門,埋頭在鋪天蓋地、伸手攤腳的書堆裏。平日,這座大樓安靜得就如同一個巨大的建築模型,無聲無息。
有一次,正是餘藍而遼闊的夏季,我站在陽台上,看見初升的太陽把東方的天際塗染得如一件牆紅色的晨衣。這時,樓下有人喊了一聲“劉老師”。結果,隻聽得樓裏一陣砰碎膨嘭雜亂的門窗響動之後,足有十三個小腦袋從各自的陽台窗子裏探出來,合聲齊唱般地渾然響起一片“咬”的應聲。
由此可見,這是一個教師、學人之多的樓;也由此說明,這是一個人民幣之少的樓。
在這樣一座樓裏,肯定不是家家戶戶都要扔掉醋瓶子而不把它送到樓下的廢品攤的。所以,我母親的“注意影響”不是無中生有。在這樣一個仍然是“互相主觀”的不成熟的時代,隨時注意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什麼,當然是必要的。
可是,我覺得,誰與誰到底有什麼關係呢!一切都合理,一切都很好。難道不是嘛?!
關於家,我和母親也有相同的觀點。譬如’我們一致認為,做家務勞動時,活兒是趑幹越多,而不是越幹越少。
你本想隻用抹布檫一擦茶幾,結果發現茶幾上的茶杯已經有了茶繡。於是,便拿到廚房去清洗,又發現洗滌靈隻剩下最後幾滴,而且,那個放置洗滌靈等物品的櫃子門上有一顆螺絲釘已經鬆動。等你忙完這一切,放好洗淨的茶杯,忽然又看見茶幾下邊的報刊已堆得太滿,所以,活兒是越幹越多。
總之,我彳門的生活既和睦又分歧,既激烈衝撞又相依相存。
這就像沒有了戰爭,就感覺不到和平;沒有了束縛,就體驗不到自由一樣。沒有了矛盾,就等於失去了和諧依存。完全一致的兩個人還叫做兩個人嗎?那就變成了一個人。世上不存在一個人似的兩個人。
不是任何時候評可以寫作的。我坐在椅子上想。寫作需要一種心態。認為應該芍點什麼,但是沒有心情,這是常有的事。而隨波逐流地打發日子,總覺欠著什麼,腳沒踏在地上,像風箏漂浮,或一根泠鐠地方的閑草,無著無落。隻好鑽進它堆裏,或者重又萌生出到偏僻地方去隱居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