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感到累了,便靠在沙發裏。終於,我還是抑製不住,我說:“老巴死了。”一觸碰到這事,我就再也無法說更長一些的句子。
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隻聽見牆壁上的掛鍾均勻而沉著地噠噠響著,它和著越進窗幔的遠去的汽車聲,把歲月輕輕向前搖去。我任憑淚水慢慢流淌,落在我的胸前,然後又滾落到地上。我說:“這事……會影響我……一生。”我仍然在揀最短的句子說。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話很慢很沉。
後來,她說,一切都會過去,時間會使一切消失。這和我母親在那混血外交官死去後對我說的話一模一樣。她的手輕輕放在微微隆出的腹部,說,這世界總會有人死去,也總會有新的生命誕生。她說有一首歌,她忘記了名字,但歌詞裏說:讓時間從心裏慢慢流過,讓時間從心裏快快消失,離我遠去,不再回來。朋友,與往事幹杯,讓那一切成流水。
我的哥哥後來上了軍校,成了中國新一代軍校畢業的年輕軍官,我對於他的親密之情完全是來自於童年的記憶,逢年過節,我們互相投寄一張賀卡,以表手足之情;我父親和他的新一任妻子一直與我們同在一個城市,他老了,已是鍾鳴漏盡,一切都變得平靜、遲緩,他渴望我常去看看他,但我去了,他又說你有自己一大堆事,不用常來看我完成任務,人老了,就變得知足了。一個生來性情激烈、難以安於現狀的人,活到了說“知足”,那真是令人感到酸楚的境界。
有一天,在《靈魂與生命》雜誌社主辦的一個會議上,我意外地與尼姑庵裏那男人邂逅。他的麵龐清臒,目光炯然,風采依舊,神情裏有一種宗教般的深沉,一種將往昔深埋於心的寧和。與多年前的那個使我至今記憶猶新的夢境裏的形象迥然相異。他確實衰老了,但沒有絲毫的暮氣沉沉,老氣橫秋。我從他的臉上又看到澳洲巴斯海峽那邊的年輕人。其實,世界上沒有兩個人會完全相同,但由於生理遺傳,會使兩個人在神經類型、體態氣質、心理構造諸多方麵呈現出相同的特征和類型。我覺得一個人自身一旦形成,他(她)所喜歡和需要的對象的類型就已注定。一個人在一生中也許會喜愛上幾個人,但這幾個人肯定是那已注定了的類型中的一員。當然,這純屬於我私人的經驗。
由於會議主持人在講話,我們隻是匆匆握了一下手,便坐了下來。他那手隻是鬆鬆地一握,似乎已飽覽世事。那一瞬間,我們彼此都從對方深埋淚水的微笑中觸碰到了某種東西。我們沒有說什麼,會間我們傳遞了幾個條子,他沒有提及他的兒子一巴斯海峽那邊的那個兒子,我也沒有說。他也並不知道那一切。
至於我們條子上的內容,我無法在此公開,我想那純屬於我們私人的事情。我甚至不想告訴喬琳這樣的密友。世界上有一些感覺是無法傳遞給他人的,它隻能永遠埋在自己心中,和生命一同死去。這世界上無論多麼偉大的一個人,他的內心深處也會存有陰暗卑瑣的一麵,隻不過有人常常把那些藏在他們的光輝之下,藏得像沒有了一樣。所以,在我的情感領域,如果我把任何一種真實都披露出來,那麼人們肯定會認為那情感裏蘊蓄著邪惡。
分手時,我終於有機會問了他是否還好。他遲疑了片刻,說:“天涼好個秋。”這種回答,使我的話無法繼續下去。他見我不說話,就又說:你生在玉米地裏就長不出高粱來。你要不就出類拔萃,成為那群玉米棒子之首,脫離那塊玉米地;要不你就甘心情願當你的玉米棒子,該哪茬就哪茬,該磨麵就磨麵,該怎樣就怎樣。一切就會好起來。
多少年的話一時全堵在我胸口,骨鯁在喉,但在這樣一個曆盡了人間滄桑的我最早的引導者麵前,在這樣一個“好個秋”了的男人麵前,我再說什麼,也恐怕是“不知愁滋味”。便不再說。
又是冬天了,我坐在灑滿陽光的沙發裏,膝頭攤著紙張,紙頁上已經塗滿了往昔的痕跡。我隔窗望去,天空、綠樹、孤雁仿佛都離我很遙遠。我的內心並不慼到快活,也不感到不快活。
天黑了,夜深了,黎明了。明天,哦明天,仍然有一堆算不上失望的失望在等待著我。我笑了。這就對了,世界因此而正常,因此而繼續。
一九九一,三,二十二北京
無處告別
黛二小姐與朋友
黛二小姐慵困倦怠地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著什麼。晨光已透過窗幔斜灑在被子上。窗簾是暗紅色的,雖然窗外遠處的街上已是車水馬龍,人流不息,天空已是雪亮燦白,一清如洗,房間裏卻仍然是一片黯黯淡淡的曖顏色。黛二小姐被鬆軟的被子擁裹著乏乏地不想起來,那被子是淡紫色的,這顏色溫馨、優雅、高貴,散發出一股女入獨有的特質。她的身體裹在被子裏瘦瘦的一束,像一縷光線,輕盈柔軟地抹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