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後,遠隔蔥鬱濃綠的草地和樹木,是一個高爾夫球場。我回頭張望的時候,隻看見幾個白色人影在移動,由於距離較遠,那些人影小得可憐。
看完了前前後後,我開始凝視坐在我桌子對麵與我共餐的人,我看到他一直在凝視著我,渴望而又痛苦地凝視。這凝視使我欲言又止,欲說還休。
後來,我終於對他說了那一切,尼姑庵裏的那一切。我的話幾乎是在哀歎中講完。接著,我們沉默了好久,海鷗在我們身前身後咕咕叫著,我不時心不在焉地把食物拋出去,潔白的海鷗們就呼啦一下子飛攏過去,他在流淚,無聲地哭泣,淚珠滾過他的麵頰落在綠茵茵的草坪上。
他說,他理解那些。那些並不能成為我們的愛情的障礙。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他並不在意我曾經和他父親的事,他說他依然愛我如初。
我說,尼姑庵裏那男人是他的父親這個事實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過去的事並沒有過去,那一切我無法忘懷。我說,這裏的世界非常好,但它不屬於我,我的內心生活隻能歸屬於北半球的那個地方,我的情感、我的生命也隻能在那兒。那裏雖然並不富有,那裏還有我無窮無盡的辛酸與憂愁,可是那裏才是與我的生活絲絲相關割舍不斷的地方,隻有那裏才是。我對他說,這並不意味著我要重新找回往昔,我現在離開這裏正是想結束把他作為他父親的延續,因為這種情感對他是不公平的。我必須離開。
實際上,除了離開,我別無選擇。
直到今天,隻要我閉上眼睛,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那片遼闊的藍天綠地之間,一個俊美的青年絕望哀求地望著我,淚水漣漣……
死於華年
我做夢一般地返回了中國。確切地說,當我在家裏閉目反思半個月之後第一次上街時,那鋪天蓋地的人流與自行車才使我猛然覺醒:回家了。
那一天我是去郵局給老巴發信,順便取一個郵政快件。實際上,我在返回中國的飛機上就已經開始腹稿給他的信了。記得在墨爾本,飛機剛剛起飛不久,還沒飛出澳洲土地的時候,有一位東方男子向我走過來,他垂下頭用英語輕聲問我是不是中國人。我從他那和我一樣的從中央電台裏學來的英語發音,使我在半分鍾之內就斷定他是一個中國人。於是,我幹脆用漢語對他說:“請你用中文說話吧。”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倘若他隻會用英文講話,我也能應答自如,我用英語講話就像讓我吃麵條一樣不舒服。他問我是否可以坐在我身邊的空位子上。我想,他肯定是感到單獨飛行二十個小時太寂寞了。我抬頭環視了一下機艙,大概正是旅遊淡季,我周圍稀稀落落的乘客顯得凋零、冷落,許許多多的空位子使我覺得有負於澳航乘務小姐溫暖熱情無微不至的服務。身前身後全是高鼻子、綠眼睛,使我覺得正置身於一群花花綠綠的長毛狗或波斯貓之中。我,大概是除了他自己以外惟一的中國人了。我抬眼打量了他一下,大概是個搞藝術的人,還算得上禮貌和英俊,就說:“別客氣,請便吧。”
他坐下來,笑笑說:“這裏還是熱氣襲人的盛夏,再過十幾個小時我們就回到中國那冰冷刺骨的西北風裏了。”我忽然懊悔起來,因為我一點講話的心思也沒有。以我的心境、經曆和年齡已不該僅因為這樣一張搞藝術的男人的麵孔就忽然變得熱情起來。我甚至有點恨他,他幹擾了我的冥思靜想,打斷了我正在進行的給老巴之信的腹稿。
到香港轉機的時候,我就設法脫開了他。我喜歡獨自呆著。
回到中國,給老巴的信也是一拖再拖,我無法對著那樣一雙憂傷不解、稚氣十足的眼睛給他一個確切的解釋,若躲避真實,那麼無論怎麼解釋也無法把我的忽然離開說得圓滿。所以,那信一直拖了半個月。
在郵局我先取了那個郵政快件。郵件是由悉尼老巴的祖父寄來的。這使我非常吃驚。我急忙拆開信,結果那最不想看到的意外的災難就通過那張冷冷冰冰的紙傳遞給我。我無法賴信,人類最大的一種喪失一死亡,簡單得就像一張紙掉糝在地上。他的祖父說,他的孫子那天在從墨爾本機場返回公馮的高速公路上,由於車禍身亡。
一時間,我呆若木雞。我的手和腿全都失去控製地顫抖起來:腦子裏空蕩一片。站在郵局裏,身邊的一切都已不複存在,牆壁沒有了,頭頂布滿天窗,氣流像瀑布從上空傾壓下來,震耳欲聾。有一瞬間,我看見我自己就那麼站著站著忽然頭一歪身子倒下去,死了。手裏的那張死亡通知單飄呀飄,漸漸在放大》頃刻間放大成一張藍藍的天空覆蓋在我的身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