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 2)

實在話,我至今也無法弄清當時是什麼緣由使我在那一天忽然變得毫無禮貌和度量。

晚上,我躺在老巴的公寓裏就思念起我們一起的事情。大約晚十點鍾,他來了個電話,他說明天中午就可以趕回來接我。他說隻要聽到我的聲音,隔著電話線也能感覺到我聞到我。他說他昨天學會了一首台灣的歌,叫《故鄉的雲》,明天一見麵就唱給我聽。我讓他在電話裏就唱給我聽,於是他就唱了,唱得東倒西歪不成調,忘記了的和難度大的詞,他一律用“啦啦啦”代替。我心裏亂七八糟,有點感動。

過了一會兒,他又來了電話,說忘了告訴我櫃子裏有他的相冊,讓我拿出來看。

夜深人靜之時,我捧著載有他童年足跡的相冊翻看起來。那時候他在台北,那張三歲的照片攝於淡水溪,還有一張攝於基隆,但沒有注明年歲。他X多數的照片都攝於澳洲。法的童年並不清苦,但沒有笑容,那…張張稚嫩秀美的麵龐,使我聯想起我和我那個當了文藝兵的哿哥的重年,過去了的歲月又在眼前彌漫……

那時候在北京城南,我常為一些很小的事發很大的愁。記得我和哥哥一我惟一的哥哥,我們那時候係布腰帶,而學會用布帶係一個活扣對那時候的我來說簡直是天底下最難的事情。係不成就成了死扣,到時候便怎麼也解不開了,於是就哭起來。我對任何一個事情的想象與誇大的習慣從小就有,解不開腰帶扣這件事讓我害怕,那個年齡我想象不出要是很久很久仍然解不妤這個死扣我會怎麼樣,這與災難與死亡有什麼關係。於是,便哭著跑去找哥哥,老遠地就把上衣掀起來,到哥哥跟前什麼話也不用說,這已不是兩次三次了,哭就是我的表達,哭的程度就是情況到底有多麼緊急多麼嚴重的測量計。我的哥哥才比我大兩歲半,他就那麼蹲在地上解呀解,解呀解,解到我學會係活扣的時候。

那時候,他一跟我打架,就開始反複地說一句話:扣子解開了的故事扣子解開了的故事……說累了就開始出怪聲或者幹咳。我的哥哥跟我打架的花樣很多很多。而我的法寶隻有一個,那就是我有媽媽,媽媽永遠站在我一邊。我可憐的小哥哥最自卑的就是媽媽總是為我撐腰。於是,他自己為自己撐腰的小花樣越來越多起來。比如,他在幹咳嗽、出怪聲之後,又開始唱歌,他的童音銀鈴一般氣人。唱歌唱累了幹脆不出聲了,隻一個勁地往地上吐唾沫。而我把這一切都看做是他用來欺負我的花招。我花招不過他,就開始無能又委屈地泱泱哭泣,往往一直要哭到母親下班回家為止。那時候我的時間觀念還沒有。有時候下午三點鍾就開始哭,而我母親要到傍晚六點鍾才回家。於是,家裏的阿姨就過來說:“濛濛,這會兒離你媽媽下班還早著呢!五點半再哭。”

後來,有一時期,我記得我父親被剃了一種很怪的發型,叫陰陽頭(在澳洲的街頭我驚奇地發現兩個非常時髦的青年正剃了十幾年前我父親的那種發型),他去農村種莊稼去了。我母親蒙上一隻大口罩,在學院裏掃地衝廁所,每天天一亮就離開了家。家裏的阿姨跑回老家去了,沒了下落。我和哥哥自然弄不懂大人們鬧革命的大事情,也就不問什麼。可是,我梳不上小辮這件事又成了發愁的事,那時候,這件事於我簡直是天大的災難。我的小哥哥從此就挑起了為我梳小辮的重任。光禿禿的門牙、張著驚恐的大眼睛、亮著童音把李玉和和楊子榮戲裏細微的唱段都學得惟妙惟肖的我的哥哥,燒飯、洗衣、打水、為我梳頭發,已充當起家裏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的長長的發辮在那樣一雙小手裏梳呀梳,梳過去了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梳過去了我那無端的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