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散文”記憶與“小說”曆史(1 / 2)

葉立文

在當代散文的創作實踐中,“曆史”從來都是一個眾說紛紜的敘述對象:不論是以主流曆史的話語模式再現曆史,還是以個人記憶的生存經驗追憶往昔,均能折射出當代作家無時或忘的曆史情結。但較之小說家藉曆史敘述實踐其啟蒙訴求的文學傳統,散文家的曆史敘述卻更傾向於對記憶主體之感懷意識的鋪陳與書寫——那種訴說曆史深處生命呢喃的竊竊私語,以及因歲月流逝而汗漫無邊的唏噓感歎,處處彰顯著當代散文的詩性本質。不過與小說家勘探曆史的敘述衝動相比,散文家這種審美的而非思辨的曆史敘述,卻常常會因了作者的時間感懷而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鄉愁情愫,由是自會在步步回首、一唱三歎式的吟詠筆調中,使作品呈現出一派悲戚惆悵的審美氣象。讀多了,難免會對作者的情感真實和審美旨趣產生懷疑——莫非故鄉留給我們的悠遠記憶,注定要與這些淒惶哀婉的鄉愁情愫密不可分?然而,在高維生的《點燃記憶》這部作品集中,我們卻看到了一種跨文體的寫作景觀:其中既有懷鄉散文的寫景狀物,亦有哲理小說的寓言敘述,就在這兩種異質文體的交相輝映下,作者不僅超越了對鄉愁情愫的簡單摹寫,而且還以懷人記事之名,將心中那番綺麗幽深的曆史迷思展現得淋漓盡致。

對我而言,閱讀本書無疑是一次奇妙的精神之旅。因為維生兄訴說曆史的敘述方式恰恰解答了我一個長久以來的疑問:即如果曆史可以“小說”,那麼記憶何不“散文”?前者不難理解,且看自先鋒運動之後的當代小說,莫不熱衷於向讀者展示如何在主流曆史的宏大敘述之外,用小說的藝術形式“小說”曆史;至於記憶何不“散文”這一問題的提出,則源於我對當代散文創作的某種“偏見”。在我看來,當代散文的創作之弊,不僅有維生兄所說的語言的破壞力,而且就連抒情的敘述方式也跡近雷同。譬如在以書寫個人記憶為主旨的懷鄉散文中,寫作者就大多采用了一種類似的抒情模式:他們或追憶童年往事的稚趣多姿,或感慨現代文明的功利世俗,或凸顯鄉村俚事的人情之美……凡此種種,皆是為了烘托作者對人事風華的深情追憶,抑或表達韶華易老的頹唐感傷,所謂的無盡鄉愁亦於焉而起。大概正是受到了此類僵化的抒情模式的影響,一些散文家才會在書寫個人記憶時顯得那般削足適履和亦步亦趨,而原本鮮活生動的個人記憶也因此被規約成為了一種“集體記憶”——主流曆史的曆史敘述恰是由此生發開來並涓滴成河,進而構築起了一個遮蔽我們生存體驗的曆史神話。在這個意義上說,“散文”記憶,其實就是對主流曆史和集體記憶的一種思想反撥,它用空諸依傍式的自由文體,以釋放心魂之思的方式去展開想象之舞,祈求在觸摸那些隱約迷離的生命印痕中,打撈起似有若無的記憶碎片,進而召喚並構築敘述者純然屬己的生命曆史。我以為,似這般散文記憶的寫法在形式上雖然散亂不羈,但因其執持於對生命肌體的紋理描畫,故而才能在時間的綿延流變中暗暗凸顯出往昔歲月的現實意義。也正是基於這樣一種“散文”記憶和“小說”曆史的敘述理念,高維生筆下的鄉土世界才會顯得如此潔淨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