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賞]

王鼎鈞(1927—),山東臨沂縣人,40年代後期去台灣,曾先後任台灣報刊主編、總編。主要散文集有《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及《情人眼》、《碎琉璃》、《海水·天涯·中國人》等。

鄉愁作為台灣文學創作的母題,已被不同作家,從不同層麵加以吟誦。王鼎鈞的《腳印》從一個獨特的視角—解構一個與腳印有關的傳說開始,運用大膽想象和虛實相生的變形手法來抒發自己的鄉愁之情,使作品別開生麵,耐人尋味。

人死後,作為人生旅途的印跡,那一串串腳印在作者的筆下被描述得是那麼浪漫而富有詩意:縱然是原來走過的橋已塌,坐過的船已沉,河岸已變成水壩……隻要鬼魂重到,他生前的腳印便會一個個浮上來。春夏秋冬腳印層層疊疊,蔚為壯觀;縱然肉體消亡,靈魂卻不肯離去,還要忙著撿拾生前的腳印,對人生作一次總結性的“回顧展”。傳說想象中的“撿腳印”又何嚐不是一次悲壯的人生巡禮!因為人生的種種滋味盡在這些無言的腳印中!難怪作者會“我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激動”。

其次作者擷用鄉間故事,將人的一生喻為從高樓跌下來的一瞬:猶如一個小女孩,從高樓頂掉下來,落地即變成老嫗。生命真如這一瞬般的簡單,幹脆!“昨日今我一瞬間”,不容庸人自擾,充分顯示了作者的一種放達的人生境界。

選用傳說、故事,並加以解構、拓展、點化,融進作者的感悟,使作品別開生麵,頓生新意,這正是王鼎鈞散文獨特魅力所在。

水問。

簡媜。

台大的醉月湖記載著一個故事,關於一名困情女子投水的傳說。我想,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而這種死也是最純潔的。我是名弱者,欣賞了悲劇也扮演過悲劇,卻在最後一幕潛逃,人是活著,熱情已死。因此我寫下《水問》,紀念那名女子並追悼自己。

那年的杜鵑已化成次年的春泥,為何,為何你的湖水碧綠依然如今?

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間的風塵,為何,為何你的春閨依舊年年年輕?

是不是柳煙太濃密,你尋不著春日的門扉?

是不是欄杆太縱橫,你潛不出涕泣的沼澤?

是不是湖中無堤無橋,你泅不到芳香的草岸?

傳說太多,也太粗糙;說你隻不過是曾經花城的孤單女子,因不慎而溺於愛的歧流斷脈之中;說你的失足隻是一種意外。說有人見你午夜低回於水陸的邊緣,羞怯地向陌生的行人訴說你碎斷的心腸,說你千裏迢迢要來赴那人的盟約……而千裏迢迢豈是你所能跋涉?日夜的秩序又怎容你輕易嵌入?你已不屬於時間空間,你因而被鎮於湖心水湄,再不敢向人間,向你鍾愛的人間殷殷探詢。你於是成了一隻冷僵了的蝴蝶標本,在圖鑒上注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被傳閱於唇齒殘香的茶餘飯後。

要問你:

天空這麼溫柔地包容著大地,為何你不送走今日且待明日?

大地這麼寬厚地載育著萬物,為何你不掏穴別居另成家室?

人間婚姻的手續這麼簡便,為何你獨獨擇水為你最後的歸宿?

是不是你信念著,有一種從無緣由而起的宇宙最初要持續到無緣由而去的宇宙最後的一種約誓,讓你飄零過千萬年的混沌,於此生化身為人,要在人間相尋相覓?你是離群的雁,甘願縛進人間的塵網,折翅斂羽,要尋百年前流散於洪流亂煙中的另一隻孤雁?你走過多少個春去秋來,多少丈人間紅塵,你來到那人麵前,雖然人間鑄他以泥漚,你依舊認出那疲憊的麵貌正是你的魂夢所係,那沙啞的嗓音正是你所盼望的清脆。你從他的眼眸看出你最原始的身影,你知道,那是你們惟一的辨認。

人間的鵲橋,雖不如天庭的絢麗,而你們願意一磚一瓦地建築。

人間的氣候,雖不如天庭的清朗,而你們羽翼同生要共飛過地坼天裂的風暴。

人間的簞食瓢飲,雖不如天庭的瓊漿玉液,而你們飯蔬食飲水甘之如飴。

生命的意義原本就模糊不清,在紛雜的愛之向度中,你們願意凸顯愛情為你們心中的殿堂。以千年的姻緣,作最堅固的奠基,以信任與尊敬,作不朽的鋼架,深摯的癡愛,是你們的銅牆鐵壁。不渝的貞操,是避風的屋頂是擋雨的門窗。人們隻能依你們的聲音容貌,批評這樣的茅茨土屋。而你們溫婉地相待,且讓人們去追求他們所謂的富與美,在你們崇高的人格花園裏,自然生長著四季繁花,清風朗月。此去,此去經年,千山萬水,永不相離,生老病死,永不相棄。

而是不是今日的下弦曾是十五的月圓?

是不是眼前的滄海曾是無際的桑田?

是不是來自於生的終歸於死,癡守於愛的終將成恨?

是不是春到芳菲春將淡,情到深處情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