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月台風季節,雨水最多,可是晚穀收割後得靠太陽曬幹。那時沒有氣象報告,預測天氣好壞全靠有經驗的長工和母親抬頭看天色。雲腳長了毛,向西北飛奔,就知道有台風要來了。我真開心,因為可以套上阿榮伯的大釘鞋,到河邊去看漲大水,母親皺緊了眉頭對著走廊下堆積如山的穀子發愁,幾天不曬就要發黴的呀,穀子的黴就是一粒粒綠色的麯。母親叫我和小幫工把麯一粒粒揀出來,不然就會愈來愈多的。這工作好玩,所以我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來,麯會愈來愈多,我就可以天天滾在穀子裏揀麯,不用讀書了。母親端張茶幾放在廊前,點上香念太陽經,保佑天快快放晴。太陽經我背得滾瓜爛熟,我也跟著念,可是從院子的矮牆頭望出去,一片迷濛。一陣風,一陣雨,天和地連成一片,看不清楚,看樣子且不會晴呢,我愈高興,母親卻愈加發愁。母親何苦這麼操心呢。

到了杭州念中學了,下雨天可以坐叮叮咚咚的包車上學。一直拉進校門,拉到慎思堂門口。下雨天可以不在大操場上體育課,改在健身房玩球,也不必換操衣操褲。我最討厭燈籠似的黑操褲了。從教室到健身房有一段長長的水泥路,兩邊碧綠的冬青,碧綠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健身房後麵。同學們起勁地打球,我撐把傘悄悄地溜到這兒來,好隱蔽,好清靜。我站在法國梧桐樹下,葉子尖滴下的水珠,紛紛落在傘背上,我心裏有一股淒涼寂寞之感,因為我想念遠在故鄉的母親。下雨天,我格外想她。因為在幼年時,隻有雨天裏,我就有更多的時間纏著她,雨給我一份靠近母親的感覺。

星期天下雨真好,因為“下雨天是打牌天”,姨娘說的。一打上牌,父親和她都不再管我了。我可以溜出去看電影,邀同學到家裏,爬上三層樓“造反”,進儲藏室偷吃金絲蜜棗和巧克力粒,在廚房裏守著胖子老劉炒香噴噴的菜,炒好了一定是我吃第一筷。晚上,我可以丟開功課,一心一意看《紅樓夢》,父親不會銜著旱煙管進來逼我背古文觀止。唏哩嘩啦的洗牌聲,夾在洋洋灑灑的雨聲裏,給我一萬分的安全感。

如果我一直長不大,就可一直沉靜在雨的歡樂中。然而誰能不長大呢?人事的變遷,尤使我於雨中俯仰低徊。那一年回到故鄉,坐在父親的書齋中,牆壁上“聽雨樓”三個字是我用鬆樹皮的碎片拚成的。書桌上紫銅香爐裏,燃起了檀香。院子裏風竹蕭疏,雨絲紛紛灑落在琉璃瓦上,發出叮咚之音,玻璃窗也砰砰作響。我在書房中抽一本白香山詩,學著父親的音調放聲吟誦。父親的音容,浮現在搖曳的豆油燈光裏。記得我曾打著手電筒,穿過黑黑的長廊,給父親溫藥。他提高聲音吟詩,使我一路聽著他吟詩的聲音,不會感到冷清。可是他的病一天天沉重了,在淅瀝的風雨中,他吟詩的聲音愈來愈低,我終於聽不見了。

杭州的西子湖,風雨陰晴,風光不同,然而我總喜歡在雨中徘徊湖畔。從平湖秋月穿林蔭道走向孤山,打著傘慢慢散步,心沉靜得像進入神仙世界。宋朝的隱士林和靖,妻梅子鶴,終老是鄉,範仲淹曾讚美他“片心高與月徘徊,豈為千鍾下鉤台。猶笑白雲多自在,等閑因雨出山來。”想見這位大文豪和林處士徜徉林泉之間,留連忘返的情趣。我凝望著碧藍如玉的湖麵上,低斜低斜的梅花,卻聽得放鶴亭中,響起了悠揚的笛聲。弄笛的人向我慢慢走來,他低聲對我說:“一生知已是梅花。”

我也笑指湖上說:“看梅花也在等待知己呢。”雨中遊人稀少,靜謐的湖山,都由愛雨的人管領了。衣衫漸濕,我們才同撐一把傘繞西冷印社由白堤歸來。湖水湖風,寒意襲人,站在湖濱公園,彼此默然相對,“明亮陽光下的西湖,宜於高歌,而煙雨迷濛中的西湖,宜於吹笛。”我幽幽地說。於是笛聲又起,與瀟瀟雨聲相和。

二十年了,那笛聲低沉而遙遠,然而我,仍能依稀聽見,在雨中……

[鑒賞]

琦君(1917—),本名潘希真。女,浙江永嘉人。30年代末就讀於杭州之江大學中文係,1949年去台灣。主要散文集有《煙愁》、《紅紗燈》、《三更有夢書當枕》、《千裏懷人月在峰》、《與我同車》、《留予他年說夢痕》等十餘種。

琦君享有“以真善美的視角寫童年故家的聖手”之稱,此文就是明證。

撩人的淅淅瀝瀝雨珠,輕敲慢打撥動了作者的心弦,對故鄉的魂牽夢繞化成了一組組童年故家生活的美好回憶:雨天“睡在母親暖和的手臂彎裏”聽故事的愜意;冒雨放漂,頑皮戲嬉的稚氣;聽唱鼓兒詞,猶如辦喜事般的紅火開心……伴著雨聲我們與作者重溫了童年歡樂的時光。伴著雨聲“驀然回首”,人事變遷,物我不再,那心靈的伊甸園已離我遠去,令人悵然!

“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餘光中語)雨聲不斷,回憶不絕。回憶的甜美更加重了思鄉的苦澀。作者於平淡樸實,明朗率真的敘述中,融注了深情,使全文流溢出一種淡淡的詩韻。

文章結尾處,作者隨手援引了範仲淹的古詩,並適時插入風趣的話語,以此來化解那不能自禁的愁緒,充分顯示了作者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與文字功力。

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