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九時許從前麵漆黑的夜幕中,看見很小很小幾點亮光。人們指給我那就是長江大橋,“江津”號穩穩地向武漢駛近。從這以後,我一直站在船上眺望,漸漸的漸漸的看出那整整齊齊的一排像橫串起來的珍珠,在熠熠閃亮。我看著,我覺得在這遼闊無邊的大江之上,這正是我們獻給我們母親河流的一頂珍珠冠呀!……再前進,江上無數藍的、白的、紅的、綠的燈光,拖著長長倒影在浮動,那是無數船隻在航行,而那由一顆顆珍珠畫出的大橋的輪廓,完全像升在雲端裏一樣,高聳空中,而橋那麵,燈光稠密的簡直像是燦爛的金河,那是什麼?仔細分辨,原來是武漢兩岸的億萬燈光。當我們的“江津”號,響亮地向武漢市發出致敬歡呼的聲音時,我心中升起一種莊嚴的情感,看一看!我們創造的新世界有多麼燦爛吧!……
一九六○年。
[鑒賞]
劉白羽的《長江三日》是一篇典型的寫景散文,作者采用日記的形式,描述了本人乘船自重慶、經三峽至武漢這段航程所領略的無限風光,並將情與景交融起來營構意境,抒寫了作者對生活和人生的思索。意境廣闊,寓意深遠。堪稱劉白羽散文的代表作。
《文心雕龍·詮賦篇》中寫到:“情以物興,故義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強調作品中的“情”要以“物”作基礎,“物”也應融合著情。劉白羽這篇散文的景物描寫,處處都融合著作者真切的感情,每一段寫景文字都透露著作者的感情色彩,例如,寫黑夜江船所見:“我一個人走到甲板上,這時江風獵獵,上下前後,一片黑森森的,而無數道強烈的探照燈光,從船頂上射向江麵,天空江上一片雲霧迷蒙,電光閃閃、風聲水聲,……你覺得你自己和大自然是那樣貼近,就像整個宇宙,都羅列在你的胸前。水天、風霧、渾然融為一體,好像不是一隻船,而是你自己正在和江流搏鬥而前。”我們從這段景物描寫中,深切感受到作者時代的激情和豪放、曠達、進取的精神。
隨著“江津”號三天的航程,作者根據時間和地點的變易,采用移步換形的寫景方法,把長江及兩岸的無限風光,作為能動的畫廊,向讀者展示出變幻無窮的畫麵。在其間,並細致運用了“移情”手法,使景物形象變成感情形象。例如:在描寫船在三峽行進的情景時,這樣形容:“峽急江陡,江麵布滿大大小小漩渦,船隻能緩緩行進像一個在叢山峻嶺之間漫步前行的旅人”。又如:當船行駛至長江中下遊江段時,這樣描繪到:“長江在穿過長峽之後,現在變得如此寧靜,就像剛剛誕生過嬰兒的年輕母親一樣安祥慈愛。”這些都是將無“情”之物,賦予了人物感情。如此寫來,作品中的“物”也就與作品中的“人”,有了近似的喜怒哀樂。“物”對“人”就產生了藝術感染作用。
寫三峽勝景,是這篇散文的“高潮”,作者通過細心觀察和比較,成功地寫出了景物個性美,三處沒有一筆犯重,並各有特色,真是難能可貴。
縱觀全文,可以看出作者把內容轉化為形式的過程,著力在情與景有機地融合上。他把寫景與抒情巧妙地交織在一起,將情語融景語,用獨特之情貫獨特之景,使情與景交相輝映、渾然一體,從而構成一個傳情達意的藝術境界。
讀滄海。
劉再複。
一。
我又來到海濱了,又親吻著海的蔚藍色。
這是北方的海岸,煙台山迷人的夏天。我坐在花間的岩石上,貪婪地讀著滄海—展示在天與地之間的書籍,遠古與今天的啟示錄。我心中不朽的大自然的經典。
我帶著千裏奔波的饑渴,帶著長歲月久久思慕的饑渴,讀著浪花,讀著波光,讀著迷蒙的煙濤,讀著從天外滾滾而來的藍色的文字,發出雷一樣響聲的白色的標點。我暢開胸襟,呼吸著海香很濃的風,開始領略書本裏洶湧的內容,澎湃的情思,偉大而深邃的哲理。
打開海藍色的封麵,我進入了書中的境界,隱約地,我聽到太陽清脆的鈴聲,海底朦朧的音樂。樂聲中,我眼前出現了神奇的海景,我看到了安徒生童話裏天鵝潔白的舞姿,看到羅馬大將安東尼和埃及女王克莉奧特佩拉在海戰中愛與恨交融的戲劇,看到靈魂複蘇的精衛鳥化作大群的銀鷗在尋找當年投入海中的樹枝,看到徐悲鴻的馬群在這藍色的大草原上仰天長嘯,看到舒伯特的琴鍵像星星在浪尖上跳動……
就在此時此刻,我感到一種神奇的變動在我身上發生,一種無法言說的謎在我胸中躍動:一種曾經背叛過我自己但是非常美好的東西複歸了,而另一種我曾想擺脫而無法擺脫的東西消失了,我感到身上好像減少了很多,又增加了很多,隻是減少了些什麼和增加了些什麼,很難說清。我隻感到自己的世界在擴大,胸脯在奇異地伸延,一直伸延到無窮的遠方,伸延到海天的相接處,我覺得自己的心,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連成一片。也就在這個時候,喜悅像湧上海麵的潛流,突然滾過我的胸脯。生活多麼好嗬!這大海擁載著的土地,這土地擁載著的生活,多麼值得我愛戀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