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過頭來,問著同行的日本朋友:“櫻花不消說是美麗的,但是從日本人看來,到底櫻花美在哪裏?”他搔了搔頭,笑著說:“世界上沒有不美的花朵……至於對某一種花的喜愛,卻是由於各人心中的感觸。日本文人從美而易落的櫻花裏,感到人生的短暫,武士們就聯想到捐軀的壯烈。至於一般人民,他們喜歡櫻花,就是因為它在淒厲的冬天之後,首先給人民帶來了興奮喜樂的春天的消息。在日本,櫻花就是多!山上、水邊、街旁、院裏,到處都是。積雪還沒有消融,冬服還沒有去身,幽暗的房間裏還是春寒料峭,隻要遠遠地一絲東風吹來,天上露出了陽光,這櫻花就漫山遍地開起!不管是山櫻也好,吉野櫻也好,八重櫻也好……向它旁邊的日本三島上的人民,報告了春天的振奮蓬勃的消息。”
這番話,給我講明了兩個道理。一個是:櫻花開遍了蓬萊三島,是日本人民自己的花,它永遠給日本人民以春天的興奮與鼓舞;一個是:看花人的心理活動,做成了對於某些花卉的特別喜愛。金澤的櫻花,並不比別處的更加美麗。汽車司機的一句深切動人的、表達日本勞動人民對於中國人民的深厚友誼的話,使得我眼中的金澤的漫山遍地的櫻花,幻成一片中日人民友誼的花的雲海。讓友誼的輕舟,激箭似地,向著燦爛的朝陽前進!
深夜回憶,暖意盈懷,欣然提筆作《櫻花讚》。
一九六一年。
[鑒賞]
冰心(1900~1999)原名謝婉瑩,筆名冰心。福建閩侯縣人。著名作家,兒童文學家。“五四”運動時,在協和女子大學預科學習,並開始文學創作。1926年先後在燕京、清華大學任教。主要作品有散文《寄小讀者》、《冰心散文集》、《歸來以後》、《櫻花讚》、《小桔燈》、《拾穗小才帥》等;小說集《南歸》、《往事》、《冰心小說集》等。
這篇散文作者以飽蘸詩意的筆,描繪了日本櫻花之美,並以花喻人、托物抒情,由衷地讚頌中日兩國人民的深厚友誼。她是一篇筆調清麗、感情真摯、寓意深遠的優美散文。
文章開門見山地點題,寫到:“櫻花是日本人民的驕傲。”“到日本去的人,未到之前,首先要想起櫻花;到了以後,首先要談到櫻花”。如此用兩個“首先”加以突出櫻花的地位。倘若沒碰上櫻花季節,日本朋友不是“惋惜”就是“挽留”,這更說明櫻花季節的珍貴。然後以“總而言之”加以概括:“櫻花和瑞雪靈峰的富士山一樣,成了日本的象征。”這樣把櫻花的讚美之情推到了一個高峰,使文章一開始對讀者就具有強烈的感染力。下文對作者主題思想的表達自然水到渠成。
縱觀全文,“寓情於景”,作者把自己對日本人民的友好感情完全傾注在對櫻花的“漫話”之中。作者對櫻花的外形美,略而不談,卻饒有興味地去寫櫻花被人們珍重及櫻花季節的盛況,別開生麵地描繪出櫻花美的圖景,從而表達作者對日本人民的讚美之情。作者還借用“景因情異”之筆,描繪出清新優美的意境:那漫山遍野的櫻桃,“幻成一片中日人民友誼的花的雲海”,在這裏作者就是通過意境的描繪,來表達濃鬱的感情。語言樸素、格調清新、令人回味無窮。
另外作者在描述和讚美櫻花的時候,將迤通瀟灑的筆鋒一轉,穿插記敘了似乎題外的一件事: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了內灘漁村坐車返回車站時,正遇上當地汽車司機舉行罷工。為了不耽誤中國作家代表團的返程時間,日本工人臨時決定把原定的罷工時間從早晨八點推遲到九點開始。正當作者激動地想要說一兩句道謝的話時,一位汽車司機謙和地說:“促進日中人民的友誼也是鬥爭的一部分嗬!”此時,作者感到“心猛然地跳了一下,象點著的焰火一樣,從心靈深處噴出了感激的漫天燦爛的火花……”。作者的妙筆生花,在這裏把抽象的感情具體形象化了,給讀者以深刻的感染,我們從這段描述中,不難看出中日人民深厚的情誼在通篇散文中的份量。在作者細膩的文筆之下,櫻花已成為中日人民友好情誼的象征。這篇作品不僅僅讚賞了櫻花之美,同時也歌頌了中日友誼。
談生命。
冰心。
我不敢說生命是什麼,我隻能說生命像什麼?生命像向東流的一江春水,他從最高處發源,冰雪是他的前身。他聚集起許多細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濤,向下奔注,他曲折地穿過了懸岩峭壁,衝倒了層沙積土,挾卷著滾滾的沙石,快樂勇敢地流走,一路上他享樂著他所遭遇的一切,有時候他遇到峋山岩前阻,他憤激地奔騰了起來,怒吼著,回旋著,前波後浪地起伏催逼,直到他過了,衝倒了這危崖他才心平氣和地一瀉千裏。有時候他經過了細細的平沙,斜陽芳草裏,看見了夾岸紅豔的桃花,他快樂而又羞怯,靜靜地流著,低低地吟唱著,輕輕地渡過這一段浪漫的行程。有時候他遇到暴風雨,這激電,這迅雷,使他心魂驚駭,疾風吹卷起他,大雨擊打著他,他暫時渾濁了,擾亂了,而雨過天晴,隻加給他許多新的力量。有時候他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他照耀,向他投影,清冷中帶些幽幽的溫暖:這時他隻想憩息,隻想睡眠,而那股前進的力量,仍催逼著他向前走……終於有一天,他遠遠地望見了大海,嗬!他已到了行程的終結,這大海,使他屏息,使他低頭,她多麼遼闊,多麼偉大!多麼光明,又多麼黑暗!大海莊嚴地伸出臂兒來接引他,他一聲不響地流入她的懷裏。他消融了,歸化了,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也許有一天,他再從海上蓬蓬的雨點中升起,飛向西來,再形成一道江流,再衝倒兩旁的石壁,再來尋夾岸的桃花。然而我不敢說來生,也不敢信來生!生命又像一棵小樹,他從地底聚集起許多生力,在冰雪下延伸,在早春潤濕的泥土中,勇敢快樂地破殼出來。他也許長在平原上,岩石上,城牆上,隻要他抬頭看見了天,嗬!看見了天!他便伸出嫩葉來吸收空氣,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風中跳舞,他也許受著大樹的蔭遮,也許受著大樹的覆壓,而他青春生長的力量,終使他穿枝拂葉地掙脫了出來,在烈日下挺立抬頭!他遇著驕奢的春天,他也許開出滿樹的繁花,蜂蝶圍繞著他飄翔喧鬧,小鳥在他枝頭欣賞唱歌,他會聽見黃鶯清吟,杜鵑啼血,也許還聽見梟鳥的怪鳴。他長到最茂盛的中年,他伸展出他如蓋的濃蔭,來蔭庇樹下的幽花芳草,他結出累累的果實,來呈現大地無盡的甜美與芳馨。秋風起了,將他葉子,由濃綠吹到緋紅,秋陽下他再有一番的莊嚴燦爛,不是開花的驕傲,也不是結果的快樂,而是成功後的寧靜和怡悅!終於有一天,冬天的朔風,把他的黃葉幹枝,卷落吹抖,他無力地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莊嚴地伸出臂兒來接引他,他一聲不響地落在她的懷裏。他消融了,歸化了,他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也許有一天,他再從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來。又長成一棵小樹,再穿過叢莽的嚴遮,再來聽黃鶯的歌唱,然我不敢說來生,也不敢信來生。宇宙是一個大生命,我們是宇宙大氣中之一息。江流入海,葉落歸根,我們是大生命中之一葉,大生命中之一滴。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們是多麼卑微,多麼渺小,而一滴一葉的活動生長合成了整個宇宙的進化運行。要記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動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種子都能成樹,不生長的便成了空殼!生命中不是永遠快樂,也不是永遠痛苦,快樂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於水道要經過不同的兩岸,樹木要經過常變的四時。在快樂中我們要感謝生命,在痛苦中我們也要感謝生命。快樂固然興奮,苦痛又何嚐不美麗?我曾讀到一個警句,是“願你生命中有夠多的雲翳,來造成一個美麗的黃昏”。世界、國家和個人的生命中的雲翳沒有比今天再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