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桐城的清早總是有一層涼霧,從護城河那裏漫來。行人急著往前趕,一是因為天還寒,二也是因為趕時間上班。
夏甘草正沿著護城河往北,不遠處那個就是桐城中醫院。桐城中醫院原本是處百多年的三清觀,大殿早已焚毀了,還留著當年道士們修行睡覺的三層高附樓,四麵呈“回”字形,中間一處開闊天井。因著是文物保護單位的緣故,市裏每年都有撥款修繕維護。雖然是古建築,乍看上去也不覺得舊。
昔日的飛簷翹角雖還在,紅襯描金的花紋也耀眼,滿眼的木格窗裏都加了厚重的塑鋼玻璃,屋裏屋外擺放著空調電腦,隻有汲著鞋踏著古舊的木樓梯聽著嘎吱嘎吱聲響的時候,還能尋回些許往日的空靈印跡。
那正是夏甘草大學畢業前實習的地方,時間還很早,夏甘草不緊不慢地遛躂,清晨的河麵,霧氣還沒散去,隱隱地暈著隔岸的垂柳,看得心頭輕飄飄的,一時也忘了被凍得麻木的雙腳。她恍惚間似乎聽見有人在背後叫自己,回頭張望,隨即認出是中醫院的同事,沈燔。
猛一見沈燔,立在霧色中,果然是鼻梁英挺,輪廓分明,再配上一米八幾的身高跟儒雅氣質,真真是一個青年才俊,更難得人品出眾家世良好,一時間,夏甘草的心頭湧出八個字:“謙謙君子,溫婉如玉。”
“真的是你。”沈燔見她回頭,快走兩步趕上來。
“沈大夫好。”夏甘草扯下包住半張臉的厚圍巾,剛說完四個字就灌了一嘴風。
“我還以為認錯人了。”沈燔笑吟吟地看著她。
夏甘草見他笑得詭異,想也不想便知道是自己這身打扮惹的,桐城雖是南方,冬天卻冷得出奇,北風刮起,寒氣便蹭蹭地往骨頭裏鑽,偏偏自己是個最怕冷的,一入冬便如臨大敵,每次出門都要帽子大衣圍巾密密匝匝裹成個人形肉粽,隻留一雙眼睛探路,就這樣也嫌不夠,恨不得披了電熱毯在身上才好。
“你家住這附近?”
夏甘草點點頭,伸出手往家的方向指了指:“元妙右巷。”
“真是巧,我小時候家裏也住那塊。那附近有家桂花酒釀做的特別好,好像叫生生甜食館,現在還有嗎?”
“有。”夏甘草覺得自己每吸一口氣,就跟生吞了一個冰坨一樣硬邦邦直往肺裏砸。實在忍不住,她又把圍巾拉起遮住半張臉,含含糊糊地喊:“對不住,這風灌得我直胃疼。”
沈燔哈哈一笑:“沒事沒事,我耳朵很好使。”又問,“你來院裏實習,有一個月了吧!”
夏甘草微微詫異,心想他倒是記得清楚,隻好回答:“算今天三十二天。”
沈燔點點頭:“你科室分得不錯,齊主任雖然長得像個聖鬥士,其實是最好說話的。”
夏甘草這下實在繃不住了,齊主任是中藥房主任,正是自己的直屬上級,七十多歲了還被院裏返聘回來。他解放前是家中藥鋪的夥計,解放後就一直在桐城中醫院中藥房,按說一輩子跟中醫打交道,又到了這個年紀,早該是修身養性寵辱不驚了。
偏人都有例外,那齊主任也是,越老越熱血,萬年不敗的火暴脾氣,常常被人撞見跟二三十歲的青年醫師在走廊裏扭打,剛開始大家還亂作一團拉扯勸架,後來也就見怪不怪,勝負輸贏各憑本事。
沈燔看夏甘草那素白的大衣高領,從淡綠的圍巾那裏滑下一個墜子。蠶絲撚成的紅線上懸著的墨褐色橢圓形琉璃,在陽光下沁出如霧浮絲,隨著光影的漂移徐徐流轉,若隱若現地纏繞著正中鏤空處如蟬似的物件。
“你那吊墜是紅娘子?”沈燔識得那隻蟲子是隻藥蟲,前幾年有一陣興起吊墜裏包小昆蟲的風潮,包的都是一些美麗的蟲子,晶瑩剔透,永恒不變,確實另類。
“好眼力,這樣也能認出,”夏甘草把吊墜往回收進圍巾,“是外星人送的信物。”
“外星人?”輪到沈燔吃驚。
“嗯。”夏甘草一笑,心裏一陣溫暖。
夏甘草與沈燔說話間已進了院門,正撞見一位穿著皺巴巴白大褂的幹瘦老頭佝僂著腰朝兩人走過來,頭發像棉花糖一樣蓬著,遠看過去,更像是頭怪獸,正是路上談的那個齊主任。“齊主任好!”兩人忙站定了。
齊主任哭喪著臉看著兩人:“看見我的喵喵了嗎?”
沈燔搖頭:“沒見,我們剛進院門。”
齊主任唔了一聲:“你們先去上班吧。”他抬腳便往院外走,嘴裏兀自念叨:“別是叫貓吃了。”
見夏甘草一臉疑惑看著自己,沈燔忙笑著說:“喵喵是齊主任養的小白鼠。”
“老鼠丟了?”夏甘草怔住,果然是好名字,讓貓誤會是近親,省得被害。
這老頭當年號稱桐城四名醫之首,據傳他醫術雖精卻脾氣古怪,沒曾想是這般古怪法。“喏,可不就是老鼠丟了,都找一上午了。”旁邊有人答道。
夏甘草氣喘籲籲地爬上三樓,掏鑰匙開了中藥房的門,將外間的木頭隔窗打開,隻關了厚厚的玻璃窗,暗淡的房間瞬間被映得亮了。陽光傾斜著灑進來,給兩架一屜三格的紅木中藥櫃映了層暖色。
夏甘草換了白褂,深深吸了口氣,心滿意足地感受著醇厚藥香地從口腔浸滿肺腑,又隨著氣息流轉深入至四肢百骸。對她來說,這是世上最沁人心脾的味道。
如此一折騰,心情大好,跑去翻了翻今天臨床要用的湯劑,從藥櫃旁的藥台上胡亂抓過一杆精致的銅秤,簸箕形秤盤使得久了,中間一圈磨得發亮,夏甘草熟練地瞧著方子一味一味稱好,又將抓好的藥標了順序,分別加了水泡在牆角電磁爐上的一排小瓦罐裏。
抽屜裏的藥紙沒了,夏甘草循著屋子看了一圈,試圖找找囤貨,這麼不方便還是因為齊主任,打死也不肯用自動煎藥機,為這事和院長大吵,最後,還得有人親自用瓦罐煎藥。
藥房裏其他人都叫苦不迭,抱怨滿身都浸了藥味,跟打了印似的,一出門就讓人知道是中醫院出來的。隻有夏甘草喜歡,自她來報道實習之後,隻要當值,煎藥的活十有七八都落在她頭上。
終於在角落的硬殼箱裏找到一疊包藥紙,夏甘草抽出幾張放在小盆裏浸濕了,然後一張張拿起來細細封在瓦罐口上,在電磁爐上摁了幾下,定了煮藥的時間火候,剛剛都弄妥帖了,就有一人閃身進門,將手裏的早飯往桌上一擱,咋咋呼呼地嚷:“冷死人了!”
夏甘草起身從櫃子裏拿出白大褂遞過去:“又遲到,早晚叫齊主任抓住罰你。”
黃小芩笑嘻嘻地接過白大褂套上,又從中藥櫃裏掏出兩顆幹棗丟進豆漿:“不怕不怕,有你在呢。”
夏甘草無奈地拍了拍額頭,攤上這樣的同事真是倒黴。
小芩無所謂的一笑,直接無視了夏甘草的表情,問道:“甘草,前段時間你回老家了是吧?那你答應我的事……”
夏甘草白了她一眼,然後拿出紙筆扔給小芩:“這可是我外公的獨門秘方玉蓉散,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嗯嗯。”小芩連忙放下手裏的包子,油乎乎的手在白大褂上胡亂蹭了幾下,然後抓起紙筆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夏甘草。
“你記好了,白蘞、白芷、細辛、白蒺藜、白術、甘鬆、白僵蠶、白芨、白蓮心、白茯苓、白附子、薏苡仁各50克,檀香、防風各15克,白丁香30克,珍珠粉、薄荷10克。”
說到這裏夏甘草頓了一下,盯著埋頭記錄的小芩,看著她沒有記錯,才繼續說:“把這些藥材全部打成微末,調和蛋青或清水敷臉,一個月後包你皮膚嫩白如雪。”
小芩一條一款記錄好,然後把方子對折了兩下放進挎包裏,鄭重地拍著夏甘草的肩膀說:“甘草,我的幸福就掌握在你這張秘方裏了,希望你沒讓我失望。”
夏甘草沒有回話,隻是笑了笑。這個傻女,幸福不能隻在乎外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