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亮

清華大學地處海澱,鄰毗中關村,那周邊高樓的雄偉壯麗自不必說了,但就在這樣繁華的城區內,如此著名的學府旁,偏偏生出了一條極刹風景的雙清路。

雙清路從清華東門斜斜的向東北方延伸開去,過一個鐵道,進八家村,經培黎大學而易名為清河後街,直通清河鎮,一路上餿飯臭水、煙塵菜葉,幾十個垃圾堆,十幾家廢品站、回首再望鐵路以南,當真是晃若隔世。找個老戶打問一下,原來市裏迎奧運、搞建設,大刀闊斧向外拓,散居市郊的外籍務工人員就遷到了八家村,後來八家村也盛不下了,隻好將剩餘的安頓在清河後街一帶。五環、清河是北京城市的邊緣,這裏落後而肮髒,擁擠而喧鬧。如今北京越發洋氣,這裏卻仿佛一塊被人遺忘的角落,居民也多是生活在社會邊緣的窮苦人,放眼二四裏,販夫走卒、引壺買漿者俯仰皆是,京城炎涼的人情昧兒也便最濃於此了。

雙清路街道左右五米寬,卻極盡曲折之能事,以至每次通過總想到“百步九折縈岩巒”這句詩。路窄,卻什麼都有,騾馬雞狗、人蟲鳥獸,層出不窮,三輪車過,自行車也過;手推車過,小汽車也過,解放牌貨運車更是“三顧頻繁天下計”,車不能快行,人不能快走,常常是遠處一聲車笛,眾人回頭皆望,於是三輪車追了自行車的尾,自行車軋了步行人的腳,前後一鬧,又是一次長久的堵車。

我在培黎上過學,畏於雙清路的險要髒亂,是寧可常走清河後街的。

後街居民京外參半,素質稍高,較之雙清路一切都有改善。也是五米寬的街道,啥都有,隻兩側修了半米左右的台子,店鋪是一家擠著一家,錯落如沙丁魚罐頭,店麵皆小,內裏卻長,雜貨一應俱全,飯菜料拙卻香,你貨櫃上有的我一定要有,你貨櫃上無的,我爭取也要有;你開成都麻辣燙,我就山西餃子館,不必擔心生意不好,以物引物,越引越多;生意成氣候,買賣才興隆;荒山野嶺一家店,人不敢入;燈紅酒綠三條街,間間客滿。隻可惜了培黎對過的兩家餐館,自恃地形有利,近水得月,而量少價高,結果至今半賠不賺,一年易了三回主。

北京烤鴨出名,全國烤鴨都打北京招牌,天津狗不理好吃,各地籠包都認天津作爹;這裏消費不起烤鴨,那燒餅、饅頭、包子之類的實惠物就主宰了天下,於是出現了七八家山西餃子館,四五個泰安燒餅鋪,也就出現了說保定話的“泰安人”,講山東話的“麵老西兒”的有趣怪象。你問廚子為啥“正宗川菜”卻江蘇口音,其必曰:本江蘇人,學川菜藝,拜四川師,故川菜蘇音。你再問怎敢以“正宗”冠之,其必麵作難色吱唔敷衍。後來賣者也滑了,比如不是河間人卻打丁著河間招牌賣驢肉火燒,其也必學幾句常用河間話以備不時之需,但精明的買者仍能辨真別偽,比如真正山西人待客是講山西普通話的,蹩腳地問一句:“您要點什麼?”你說:”一斤牛肉餃子。”他對廚師順口傳道:”賴疑靜牛肉叫字(來一斤牛肉餃子)”這才是正牌兒的。你若去荷蘭吃烤腸,荷蘭服務生用英語招待你,卻跟自己人說:“賞晾跳尻唱子(上兩條烤腸子)”那你一定去錯河南了。生意人的小聰明在此演繹盡致。

當然還是貨真價實的多,新疆的羊肉串,烤饢,湖北的油炸臭豆腐幹,本地的香河肉餅,都是我的最愛。

有一種風味叫作炸毛蛋的,是一口平鍋坐在大筒爐上,裏麵用油浸煎著白的、毛的雞蛋,還有火腿腸。有的毛蛋已長成小雞模樣,令人毛骨悚然,又憐憐惻惻,但味兒卻最濃,三個攤位就能讓滿街飄香,但我卻不敢吃,也不忍吃,一鍋雞蛋火腿長久地暴露街邊,我嫌那東西不衛生,有一次實在經不住誘惑,來了一串炸普通雞蛋,放了重重的孜然鹽,辣椒麵兒,果然外焦裏嫩,回味無窮,隻可惜未曾打聽出這美味兒源自何處。

臭豆腐不是人人愛吃,但正宗的油炸臭豆腐幹隻要嚐過一口就絕對上瘸。豆腐幹的好壞固然重要,但那也僅占大效果的四成,一碟炸臭幹的成敗有六成倒是靠了醬汁和佐料。清河後街將到盡頭的地方有一個攤位,醬汁紅豔如血,味兒鹹甜,中和了臭豆腐的邪穢膩氣,真正把“臭”化為奇異“怪香”的高手,我在邯鄲吃過一次白汁的,味兒就差得遠了。盡管知道油不幹淨,煎炸食品容易致癌,可一碰見就管不住了自己,諸般禁忌通通拋之腦後,逢過必買,飲鴆止渴,以圖口舌之娛,吃過即死又何妨,權當炸臭幹兒下死,作鬼也解饞”了。初來北京人生地不熟,饑寒傷飽,情緒低落,在寒冬臘月裏得了感冒,一個人跑到清河哆哆嗦嗦地吃了個燒餅,一碗羊雜碎,然後咂著一壺二鍋頭,買了兩塊錢的炸臭幹兒,用牙簽挑了送到嘴裏,熱氣騰騰,有辣子有酒,渾身汗毛孔都開了,吃罷站在百尺高的冰麵上狂揮亂舞幾趟拳,一時間豪情萬丈,英氣勃發,感冒竟好得利利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