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乖兒,乖兒!”
羅遇又敲了敲門,衛竹終於擰亮燈,起身開了門。見到衛竹,羅遇臉上的焦躁蕩然無存,隻覺她神衰色傷,大病了一樣。
“乖兒,你怎麼了?幹嗎一個人跑這兒來?”羅遇堅持要帶衛竹上醫院,衛竹滅了燈:“沒什麼,我隻是頭昏。”
這一夜,兩人就在這宿舍裏度過。房間裏極為簡單的一桌一椅一床一櫃莫明引發了羅遇的諸多感慨,他本想好好給她說說近期和今晚的事,衛竹卻關閉了她所有的感官,就像拔了插頭的電器,突然進入了休止狀態。
月光隔了窗簾隱隱透進來,什麼也沒有鋪的水泥地麵泛起一層白頭霜。
“乖兒,你走後,吳哥很內疚,他說他可能把有些話說重了,其實那些話全是針對我的,你千萬不要在意……你走後,羅蓮來了,我和她又吵起來。羅蓮鬧著要去公司、廠子裏查我的資料和賬本……折騰了大半夜,吳哥又帶著我們出去吃夜宵喝啤酒……今天,雖然憋了一肚子的氣,但我心底還是高興的。特別是吳哥在喝啤酒時給我說的那番話,真的讓我很欣慰,也多喝了幾杯。乖兒,我知道吳哥表麵上狠狠地批評我,實際上在深深地祝福我們。
“其實,他們說的那些,我怎麼會不明白,但我的心思,他們卻永遠不明白!他們不知道,我馬上就五十了,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抄近路了!
“你不知道,現在的石材市場亂得很,很多要裝石材的人根本就不懂石材,特別是進口石材。那些容易混淆的石材係列和品種,他們完全分不清,所以,低檔的石材我以類似的中檔或高檔的石材價格賣出去,這中間的價差就大了。還有一種更穩當的辦法,我把一張高檔石材板子改成薄的兩張,這樣質地、花色完全一模一樣,鋪在地上,任他是誰,都挑不出個毛病來。如果有誰要計較個厚薄,我再在剖開的板子底下粘半層近似的其他板子,這樣厚度不變,更天不知地不覺……
“乖兒,我好多時候都睡不著覺,我心裏真的是想著太多的事情。乖兒,你知道嗎,以前你說要你住到你哥哥家去,我心裏就急得慌,我怎麼可能讓你寄人籬下!你那次又傷傷心心地說要回酈西,更叫我急得心痛,我怎麼能讓你在酈北過不下去!乖兒……”
也許是酒性上來了,羅遇越說話越多,涓涓細流變成了滔滔大河,不善表述的他甚至越說越動情,他忽地翻起身來,板著衛竹的雙肩用力搖著,衛竹睜開眼,羅遇正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氣宇軒昂:“乖兒,你放心嘛,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成功的!就憑著我這滿胸脯的汗毛,我也會成巨大的功……”
看著信誓旦旦、全身心充滿真誠的羅遇,看著這個成功的理由如此怪誕無稽的男人,衛竹忽然哈哈哈哈地大聲笑起來,笑得爽朗歡欣,笑得花開朵綻,似乎這一晚,喝了酒、滿嘴豪壯而荒唐的人不是羅遇而是她自己。夜,一下在兩人交織著的目光間陽光燦爛、光芒萬丈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慷慨激昂的羅遇猶如排向天空的浪濤又卷回大海般沉沒到夜的深處,他終於進入了夢的港灣。
“呃……”他又發出了夢囈。
這段日子,羅遇老是做著一個相同題材的夢:他在一個大商場安裝的石材壁套脫落了,大理石整塊整塊地從高處砸下來,把一些人砸得鮮血直流,還有人被當場砸死,目擊者驚聲尖叫,商場一片混亂……
驚醒了的羅遇一下跌入了現實,他伸手摸了摸,衛竹在身邊。他又鑽進了他的墳頭,就在他借著那無形的時空隧道,從近五十年的歲月穿梭而過,一路又回到他生命中最為混沌、迷蒙而又最為愉悅、恬然的那種無知亦無畏的狀態時,這個真真實實的世界裏,隻剩下了他的呼嚕聲。
這是多麼怪異的一個嬰兒,他能從她身上找到最徹底的慰藉。衛竹摸著他那有些禿的頭頂,左右眼角又浸出兩股淚來,淚水都沁到了她的頭發裏,又順著發根滲到了她的頭皮中。她腦子裏的溝壑就像知道她人生中淅淅瀝瀝的淚水會在此時此刻如期而至,山穀靜吮夜雨般,默默地飲著這一場清涼……
天一亮,旋旋就要到酈北了,她們母女就要進入一種全新的生活了,明天會怎樣,明天會怎樣,她心中竟完全沒有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