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條魚的戰爭(1 / 3)

六點零九分

六點零九分,李紅征到了三民巷的早市。他提了一個菜籃,是蘇紅半個月前當工藝品買回來的,買回來後才發現沒有一個合適的地方放置,於是就放到了廚房,於是李紅征就理所當然地把它當作了買菜的工具。

直到前天,李紅征才把各種做飯的家什配齊,原因是前天上午他巡視廚房時感悟到,想吃到自己做出的飯,僅有微波爐、電飯鍋、吸油煙機等東西是不夠的,還必須要有飯碗、菜碟、竹筷等不入流的東西。中午時他去置辦了一些,回來後又有了新的發現:雖然他們已有了很多瓶價值在百元左右的芬芳化合物,卻沒有一瓶香油,也沒有隻值一塊五毛錢的一罐鹽,或者九毛五一袋的味精,或者河南人搞出的十三香調和麵之類的更難以入流的東西。

晚飯時蘇紅的父親送來了一袋米,這樣就大致差不多了。其實他們還有一袋朋友送的泰國米,但人人都知道這是一種隻能送人不能吃的東西,所以李紅征幫著蘇紅的父親把米從自行車後架上取下來拎上樓,直至放到一個他們都願意用它來放米的櫃子裏。倆人拍了拍手,出了口氣,覺得自己或是他們的小日子總算是過起來了。

晚上,又是例行公事,不過倆人都悶悶的,事後照例又是蘇紅收拾。李紅征躺在床上,聽著她啪嗒啪嗒地走來走去,一會兒走進了衛生間,一會兒走上了陽台,往返數次。他很想睡著,又情不自禁地聽著她的聲音。實際上他非常想跟著她,看著她做各種無聊事,他很想看她洗腳的樣子,但他一直沒有動,隻是聽著。她走進廚房了,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直奔米櫃而去,又停了一會兒,櫃子被打開了,她從裏麵拉出了一件東西。

這時候李紅征有點迷糊,好像床頭有個人正在抻他腦袋裏管瞌睡的那個拉線開關,已經抻得很緊了,隻要再使點勁兒,“啪嗒”一下,他就睡著了,可是那個人突然鬆了手,開關並沒有響,而是外門響了一下,蘇紅出了門。李紅征馬上驚醒了,他甚至支起了腦袋,聽著蘇紅吭哧吭哧地下了樓。垃圾道被拉開,緊接著“哐”的一聲,驚動了整個樓,一件重物帶著自身固有的負重感以及與此相符的重低音衝了下去,“轟”的一聲巨響,重低音發散,又在每個人的腦袋裏慢慢收攏。

李紅征坐了起來,隻不過停了那麼兩三秒鍾,就又迅速地躺了回去。蘇紅來到了床邊,朝著閉了眼的他看了一會兒,拉開被子睡了。

李紅征知道,如果自己不做蘇紅的丈夫,就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件事,就算他的想象力再好上一千倍,也不會知道。他在他倆第二天仍不得不吃兩頓由別人出賣的食物時還得頂著一個動不動就想往下耷拉的顯得格外沉重的腦袋,因為他倆誰也不願意去打開那袋泰國米,倒不是因為他們連一頓都無法忍受,而是那意味著他們將必須把它吃完。

終於到了第三天的六點零九分,李紅征提著籃子來到了早市。

他在市場上整整蹓了兩個來回,也沒想起來要買什麼東西,原因是他一直沒有找到那個可以圍繞著它來展開的主體,亦即沒有那蘇紅點明要吃的或即便她沒有點明但也可能會喜歡吃的東西。正在這個時候,李紅征注意到地上有一個鮮紅的塑料洗澡盆,那裏麵吹著許多泡泡,還有個東西跳了一下,他往裏一看,是滿滿的一盆魚。

那麼買魚。他沒有親手撈,賣魚的是願意讓每個買魚的都親手撈的,但他沒有。他走過去,指了指笊籬,又指了指盆兒,那個人跳來跳去,不斷地說著“這條?”“這條?”,直到李紅征又指了指台秤。其實李紅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哪一條,隻不過他覺得多折騰幾次總不會大錯。於是有一條魚裹著塑料袋躺在了籃子的底部,接下來的事就簡單多了,蔥、薑、蒜以及一些他吃過的蔬菜,最初的構思既已完成,一切就以常識來決定。

他回來後接了一盆清水,把魚放了進去,魚很安靜,魚沒法不安靜,沒有人會認真地認為水盆裏的一聲響是一種吵鬧。他看了一會兒魚,魚比剛才小多了,看上去隻有指頭寬的黑瘦的一綹兒。

蘇紅還沒有起床,牆上有一個蘇紅卻精神地醒著,而且打算就這麼永遠地醒下去。當時為了讓這一個蘇紅永遠不過時,李紅征想了很多辦法,他甚至不讓蘇紅化妝,不讓她戴首飾,不讓拍到衣服。他對人解釋說,化妝是永遠的,而化妝的方式不是;首飾和衣服是永遠的,而款式和質地不是。有誰能拒絕這樣一份精心和細致呢?蘇紅連一個別扭的眼神都沒給他,就聽從了他的安排。但也不全是這樣的,留住現在也很重要,臥室的那張就完全設計成世俗類型的,按他的話說,世俗的才可能是幸福的。

臥室的門關著,李紅征輕手輕腳地走到客廳,慢慢地坐下,沙發本能地響了一聲,還好,他終於坐踏實了。茶幾上放著一盒煙,煙旁邊放著打火機,李紅征抱著胳膊入神地看著它們,窗簾還沒有拉開,屋裏暗暗的,一切都是這麼地不分明,而一切又是這麼地安詳。廚房裏的魚又響了一聲,他抬頭看了看掛鍾,隻有七點一刻,再過十分鍾,就可以叫蘇紅起床了。

他點了一支煙,吸一支煙正好是十分鍾。

十五點三十分

十五點三十分的時候,李紅征正看了一眼表,他很誇張地伸開雙臂,伸了個懶腰,在伸的同時靠在椅子背上,閉了一會兒眼,尋思著自己是不是該幹點什麼。如果說以前他還不知道蘇紅到底能跟他待多長時間,那麼昨晚上他就知道了。頂多兩年,也許隻有一年,但也有可能是半年,三個月,誰知道呢?他離開了皮椅子,給鋼筆套上帽兒,扔到了紙上,要是他不去動它,鋼筆很可能到死都會待在那兒,鋼筆有什麼辦法?鋼筆隻好就這麼待著。

他走出書房,在客廳裏站了一會兒,然後又走到臥室門口,用手背頂開臥室的門,就站在那兒,把臥室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往前走了幾步,又看了一遍。蘇紅把床收拾得很齊整,看上去很難相信昨晚有人在上麵睡過,他走到床前,背著手,眼睛盯著床單的花紋,漸漸地眼睛花了起來,一種接近赭石的蝴蝶老想擠入到青紫的鳶尾裏去,一次次地接近,一次次地被推開。廚房裏突然一陣潑剌剌的水聲,蝴蝶和鳶尾又重新清晰起來,被固定好了。

他看到蝴蝶的失敗,感到很失望,就離開了臥室,推開衛生間的門。衛生間沒有窗戶,他的手仍然背著,於是就用頭去頂那個開關,那是他當初親手挑選的,每個開關上都印有紅黑兩色的商標,非常貴。他的頭在開關上蹭來蹭去,很不得勁兒,原因是頭很不適應這種動作方式,頭是喜歡坐而論道的,屬於上層建築,所以頭在幹這種事的時候顯出笨拙來是毫不奇怪的。開關最終還是被打開了,他沒有聽見開關打開的聲音,隻覺得眼前一亮,一開始他什麼也沒有看清,但緊接著他就看見了毛巾,一紅一藍兩條,像是直接從商店裏照原樣搬回來的兩件樣品,然後是蘇紅貼身的幾件小東西,全是白色的。她喜歡白色,還是她隻穿白色,還是她隻能接受白色?這是他從心底裏覺得不便插手的幾件事之一。

時間還很長,天底下沒有幾件真值得著急去辦的事,他隨手關上了燈,那些東西以及那些東西所表現的內容以及那些東西所散發的氣味就又重新隱匿了起來。他打算去看看那條魚,看看它的命運到底如何,看它來到他的家裏是否能對這整個的氣氛造成變化,造成什麼樣的變化以及它自己的變化。雖然它是要死的,可這每一刻的變化都非常細微和精妙,看它究竟是如何體會的,有沒有準備好。

他站在水盆前,顯然,魚並沒有準備好。魚沒有接受自己的命運,它還在呼吸,不停地呼吸,攪動,試圖讓更多的氧氣溶入水中。魚在爭取著每一分鍾。李紅征抱起胳膊,歎了一口氣。

這是一條鯉魚。李紅征的腦子裏冒出了一個念頭,想給它起個名字,可隨即就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人不能愛一個自己準備殺掉的東西,不論它到底表現得有多好。他回到書房,挑了兩張報紙,結果發現其中一張的二版和三版他還沒有看過。那是一張離這兒很遠的地方發行的報紙,那個地方的人想問題的方式和這裏的人是不同的,比如他們從來就想不起來要不要給一條魚取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