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瘦削而倦怠,黑色的眼睛看過來,含著笑意,深不見底:“你想要什麼?我的項上人頭?……好,給你。”
而他提著滴血的劍,徒然站在丹陛之下,蒼白的手指痙攣地緊握住劍柄:“不……”
“不……”他嘴唇翕合,剛勉強吐出一個字,高高在上的那個人已然提劍,自刎。
身後的將士原本止住於殿門,見狀紛紛跪下,整齊劃一的喊聲仿佛天邊滾滾破來的沉雷。
“恭賀陛下,一統寰宇。”
他恍若不聞,一步又一步,緩慢地踏上丹陛。
那人倒在帝座之下,鮮血浸透全身,然後順著階梯緩緩淌下來,無窮無盡。
他止步,由著鮮血浸透自己的錦靴,隻兀自心想,他可真下得了手。
對他,也對自己。
那人還留著一口氣,眼睛半闔半睜,瞳孔呈現出瀕死的朦朧,倒顯得柔軟了。
他低下頭,看著他,倒是第一次,這麼高高在上地俯視他。
男人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
於是他半跪下來,彎下腰,低下頭。
恭順的動作,仿佛十數年前的曾經。
對方眼中現出笑意,柔軟而涼薄,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一張口隻湧出無數的鮮血。
他將臉湊過去,他們臉挨著臉,那人的氣息拂在他的臉上,很微弱,帶著濃鬱的血腥氣。
因為離得太近了,他大概聽清了對方彌留時的話語。
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喚他的名字,垂死掙紮,痛快絕望。
“肇賜……肇……賜。”
飛瓦雕甍,勾心鬥角。
巨殿如獸,靜靜匍匐。
帝王倏然從軟榻上驚醒,額上冷汗重重,厲聲大喝:“誰?!”
殿中侍從跪了一地。
隻一人顫顫巍巍抬起頭來:“陛下,並無誰。”
常德是太監總管,這種時候,不得不硬著頭皮回話。
帝王唇色蒼白,神色有些扭曲:“有人……有人在喚朕的名字……”
常德深深磕首,聲音有些發顫:“奴才剛想喚陛下,該去參加瓊林宴,陛下便自己醒了。”
帝王扶住額,也不知在想什麼,半晌方應一聲:“嗯。更衣吧。”
兩日前殿試,已由自己欽點出了前三甲。又定了今晚設宴慶賀,彰表皇恩。
帝王乘上禦鑾,疲憊地闔上眼。
隻是耳邊一聲又一聲,像是夢魘猶存,擾得人心頭火起。
侍從們穩當地抬起禦鑾,穩步走著。
剛行了一半路程,帝王卻忽然冷聲命令道:“閬苑。”
常德一愣,回過神來後急忙趕著抬禦鑾的小太監們:“還不趕快去閬苑。”
閬苑裏頭大大小小幾十個精致漂亮的閣樓庭院,卻是宮中禁地,並無何,隻是裏頭藏著男人。
很多個男人。
一個個並沒有淨身,實打實的男子漢,十分荒唐。
帝王不去參加瓊林宴,卻跑去了銷魂窟,實在是滿紙荒唐了。
常德擦著額上冷汗,小跑著緊跟著禦鑾。
一彎新月,美人倚欄。
皓腕虛虛搭著白玉雕欄,乍一看去,清冷月光下幾乎是一色的了。
當真是美色美景,賞心悅目。
帝王玄色的龍袍在夜風中被吹起袂角,沉悶地翻飛著。
他麵無表情地站在後方,看了一會兒,然後輕咳一聲。
倚欄的美人回首而望,然後匆匆跪下,臉上是掩不住的驚喜:“陛下萬歲。”
帝王笑了笑,眼中是一瞬間的恍惚,然後迅速恢複了沉沉一片的暗色:“無事,你起來吧。”
那人便站起來,聲音帶著埋怨:“陛下怎麼也不讓下人通報一聲。”
帝王將目光落在他身後,眼神又虛飄起來。
帝王長了副好容貌,當斂了滿眼戾氣時,是十分俊美的。
一雙鳳目,映著月光,竟有些光華流轉、脈脈情深的味道了。
那個美人便癡癡望著,腦中驀然想起一句天下皆知的戲語:
宣帝好顏色。
帝王並沒有回應對方的討好的嗔怪,隻忽然說道:“喚朕名字吧。”。
那個美人便微微垂下頭,臉上既羞赧又激動,聲音發著顫:“肇……賜。”他頓了頓,拚命穩了一下心神,又喚道,“肇賜。”
那聲音低柔,帶著溫和風流的韻度。
帝王神色一動,眼中便蒙上癡迷的怔色。
但一眼掃到眼前人,明明是七尺男兒,偏又作出那副女兒情態,一腦子迷情去了七八分,覺得十分厭惡掃興。
帝王皺起眉,不耐煩地說:“轉過身去。”
對方一腔深情被澆了個透骨寒冷,隻得緩緩轉身。
帝王此刻才覺得順眼一點,欺身上前,從背後攬住對方的腰,低聲說:“我夢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