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中旬,小馬興高采烈地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是11月初,區上按照市裏的安排,整頓高校周邊社會秩序,將整個四方街夷為平地——夜市是違章建築,直接就給推平了,八個院子也都按照政策拆遷了,僅僅一個星期,那片繁華的商業街什麼都沒了,就像從來沒有過四方街那樣。
聽著小馬這麼說,我竟奇怪地聯想起小時候最愛做的遊戲:一群螞蟻正在蟻窩裏忙進忙出,我掏出小雞雞,照著蟻窩就是一泡尿。對我來說,幾乎是個隨意之舉,但對那群螞蟻來說,則成了毫無預兆的沒頂之災。
小馬接著說,何軍鬼迷心竅,竟然做最後的頑抗,黑社會以綁架學生作為要挾,企圖暴力抗拒拆遷。結果,武警來了,平時耀武揚威自稱義氣當頭的“黑道弟兄”嚇得作鳥獸散,隻有何軍竟然敢打破武警的頭,結果被抓了,關到局子裏去了,也不曉得會判幾年。
小馬隨後又感歎道,經曆了這個變故,卿雲好像離開風城去上海闖蕩了。
“我早說過嘛,她太美了,何軍配不上她,遲早要出問題。”小馬強調說。見我沒有開腔,他特意提醒:“雷總,你還記得你以前說過的一段話嗎,非常有水平啊。”
“什麼話呢?”我問。
“剛到四方街時,你看著何軍與卿雲散步,你隨口就跟我說,‘一個男人,如果和過於漂亮的女人在一起,哪怕她愛你,也如同帶著一枚和氏璧,意味著某個災難,在你人生的前方陷阱般等待著你。別說我們尋常人,哪怕八十萬禁軍總教頭林衝,也逃不過。’——我就是從那次起,特別佩服你,你說話文縐縐的,卻很有道理,我說不出這樣的話,所以我悄悄背下來,時常提醒自己。”
“是嗎?是我說的嗎?我真的說過嗎?”我忽然再次記起了曆鵑——我以為我已經把她忘了,可那一刹那,曆鵑如同一記閃電,在我的腦海上空發出無比耀眼的光芒,並以一種排山倒海的力量,將我的心壓抑得幾乎窒息。我緩緩放下電話,依稀聽到電話裏小馬的聲音:“雷總,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了……雷總……”
自那以後兩年多來,每當在街頭看到那種特別漂亮性感的姑娘,我時常會把她們錯認成是曆鵑。我會用目光遠遠地追逐著她們,默默地在心裏說:“曆鵑,你過得還好嗎?”
2009年之後的兩年多,我一切都還算好。平淡,卻有著平淡的快樂。我在一個小公司找了個穩定的工作,收入不高,但沒有風險;芳妹的哥哥把裝修隊搞起來了,芳妹則在一家中檔茶樓當了領班。我用開小旅館時攢的錢和芳妹共同按揭了一套房子,我們打算明年就結婚。我的“千裏馬”還在,盡管它變得略顯陳舊。
我很珍惜現在的生活,盡管,我依然會經常把街頭性感的漂亮姑娘誤認成曆鵑——例如昨天,在風城廣場,我就又一次看到了曆鵑。
必須承認,我仿佛一直在找她,或者,在期待她再次出現。期待她那若有若無的眼神,期待她那不協調的性感——她那如同垂鍾一樣的巨大乳房,懸掛在纖細的腰身上,是那樣的不和諧,並因不和諧而格外性感。然而她的神情又是那樣無辜,那樣純真,那是裝不出來的純真,與乳房的巨大無關。
我看到她,微笑了一下,但她仿佛沒看到我,漠然地走過,像是很細的風。
我裝作無所謂地從她身側走過,沒有回頭。
但淚水卻溢出了我的眼眶,在我被日曬雨淋而逐漸麻木的臉上肆意流淌。
我忽然明白,其實每個男人的生命中,都會有一個他的曆鵑——有些人注定就是拿來錯失的,有些小旅館注定不能長久逗留——正如許多年輕時的夢想與抱負,並不一定非要實現,而隻是為給我們之後漫長的平淡人生,留下一抹印痕,告訴自己,我們曾經也勇於為夢想付出過傷痛。
哪怕,夢都會醒,我們終究要回歸平庸;
哪怕,她們出現在我們的小旅館裏,就隻是為了有一天消失;
哪怕,相對她的離開,她的到來微不足道……
雷立剛,2010年深秋至2012年初夏,寫於DMZ/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