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番外六 醋缸再臨(1 / 3)

116、番外六

醋缸再臨 (一)

事情的緣起很簡單,簡單得甚至有點莫名其妙。

葉祺的語言能力實在紮眼,近年外出訪問交流愈發頻繁。這回一走又要三個星期,陳揚特地轉了點錢到他賬上,希望他手頭能再寬裕一些。

臨走那天晚上,陳揚陪他一起收拾行李,把證件理好放進電腦包外側的時候提了一句。

葉祺答了一個「嗯」。

「看到什麼順眼的就買回來,海關要關稅就付關稅好了,聽見了麼。」陳揚湊上前去,手掌揉揉他的頭頂。

「其實……」葉祺抬頭看著他,誠懇道:「真沒什麼必要。」

陳揚頓時產生了一種死扛到底的心理:「我天天早出晚歸的不就是想提高我們的生活水平麼,你能不能別老是給錢都不要?!」

「……我沒有不要。」

「可你放在那兒一分錢都不動。」

葉祺特無辜地仰視他,心想你哪裏早出晚歸了,明明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轉過來的錢既然說是我的,那我動不動你怎麼還這麼耿耿於懷。

陳揚久不鬧脾氣,陰森森一句話說出來,自己沒法下台了。默默拉好旅行箱的拉鏈,他一個人回臥室去了,從葉祺枕頭邊上摸了本書不聲不響地翻。

過了一會兒,葉祺也進來了,摟了他的腰側躺在一邊,很快合上眼睛。

後來葉祺的手機催命般尖叫起來,陳揚這才想起,他是淩晨三點半的飛機。葉祺本來就是穿得整齊窩在床上,一聽這聲音就立刻爬了起來,進衛生間去用冷水洗臉醒神。

「太晚了,就不要你送了。早點睡,晚安。」

說罷,在陳揚眉心落下一個告別吻,轉身就出去了。

原本真的不算什麼事,可和解的話這麼一耽擱竟然沒來得及說出口。這些年過得實在平順,怎樣鬧矛盾沒有忘記,可怎樣求和卻忘得差不多了。陳揚有點氣悶地翻出一粒安眠藥,徹底埋沒了依然叫囂著的別扭情緒。

葉祺還沒出家門,忽然感到身後的燈光一下子暗了,於是腳步停了片刻,最後卻隻是微微地歎了口氣。

其實沒有什麼可別扭,真的,葉祺對他這種定期發作的「給你錢你還不要」綜合症已經很習慣了。陳揚這人一直像個小孩子,在外麵有了成就就非要讓葉祺誇他欣賞他,不動他劃過來的錢就被認定為不尊重他的勞動成果。

錢錢錢,葉祺看著窗外不斷遠離的城市燈火,十分迷惑為什麼這玩意非要是人們永恒的議題。

(二)

袁同學暗戀陳揚也有幾年了,還好他人品不錯偽裝水準也不錯,堪堪隻讓陳揚一個人看出來了而已。

陳揚戴上那枚戒指的時候,曾對著好奇的同仁們宣稱自己訂婚了。時光一晃而過,老不見他提自己結婚的事情,婚宴更是影子也沒有,人們便私下猜測他與那個穩定同居的未婚妻感情不和。或者,他們這位陳總根本是個非婚主義者,戴個戒指就是極限了。

由於公司不是他天天必須去的地方,陳揚沒有考慮過解釋這個問題。但作為一個通常意義上的暗戀者,袁同學上心了。

有一次,陳揚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正聽著電話裏葉祺跟他討論什麼時候再一起去度假的事情。年僅二十六,英俊端方還有點青澀的袁同學不知何時摸到了他背後,極有可能是聽到了電話那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陳揚發現了,回頭就看到小夥子一臉惴惴不安的表情,噎了一下選擇了沒發火。

「我……我進來了才發現您在打電話,覺得再出去又不太好。」

陳揚坐回辦公桌後麵,略略打量這個四五年就爬進決策層,堪稱才華橫溢的小朋友:「沒什麼,下次記得敲門。」

袁同學稍微有幾分莽撞,但並不惹人嫌,因為這份呆滯的莽撞就是他唯一的缺陷了。剛進公司的時候這孩子的履曆很漂亮,這裏大多數人都是校友,人事那邊傳來的消息證明袁同學確實是品學兼優,連傲得嚇人的老教授都肯給他寫推薦信。

陳揚是親自看過那份履曆的,裏麵幾項傳統學術競賽曾經留有他和葉祺學生時代的記憶,因此初次見麵的時候就衝人家小朋友多笑出了幾分溫和。可憐袁同學一見傾心,從此加倍奮發圖強,隻要能加班一定留下加班,加上人聰明脾氣好業績突出,簡直是平步青雲的典範一枚。

可從陳揚的視角來看,這孩子的行為愈發不那麼單純了。

去年夏天,一場會議從下午三點開到晚上七點,整個會議室的人都快瘋了。袁同學出去了一會兒,竟然買回來兩斤薄荷糖給大家提神,「碰巧」是陳揚天天在口袋裏備著幾顆的那個品種。其實純粹理解為他討好最高領導也未嚐不可,但陳揚起了試一試他的心思,有意無意地漏出一句

「這是我家裏那位最喜歡的口味」。

結果顯而易見,袁同學的臉色驟然黯淡。陳揚從此長了個心眼,再也不單獨找這位年輕有為的小朋友談什麼事情。

(三)

年輕人要是下起苦功來,隻要有一點點天分的都勢不可擋。袁同學一手負責的大客戶忽然決定找一家中國公司簽訂長期合作關係,首要考慮對象就是他們這一家。正式談判前,公司裏所有會做實事的人集體加班,熬過了兩夜才算有了七成把握。

葉祺這次去的地方正好與上海有十二小時的時差,連著三周下來陳揚竟一次也沒在網上遇到過他。人對於僵局的處理能力是會退化的,陳揚一廂情願地判定他們這是在輕度冷戰,於是答應了同仁們一起奮戰,就讓痛苦統統的溺死在工作裏。

然後生意就眾望所歸地談定了,全公司都等於領到了一張長期飯票。一眾人立時現了原形,呼朋喚友跑去吃飯通宵,陳揚未能幸免。

袁同學乃是頭號功臣,席間就他和陳揚喝得最多:一杯一杯帶著笑臉的酒送到麵前,一口一個恭喜,你不喝也得喝。陳揚跟葉祺這酒仙在一起這麼多年,酒量較年輕時幾乎一點沒退,去衛生間潑了點冷水在臉上,出去時還順手把吐過一場的袁同學拎了出來。

轉過彎便是個大隔間,金碧輝煌,卻隻是洗手休息的地方。小袁紅著眼睛撐在洗手池邊上,一陣陣反胃還是揮之不去。陳揚實在不好甩手走人,隻能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他。酒後特別容易亂,這時候最好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要說。陳揚謹守原則,當真一言不發。

氣氛莫名地尷尬起來。袁同學眼睛裏全是亮閃閃的淚光,不知是反胃激起的生理性流淚,還是真的機會難得動了真情。

「吐完了?那趕緊出去吧,他們還在等你接著喝。」

陳揚轉身要走,手腕卻被人死死扣住。

果然,意料之中。他用力一甩,袁同學一把扶住了洗手台的邊緣才勉強站穩,忽而抬起頭來鎮定地開口:「陳揚,是我自不量力……可我真的喜歡你。」

「知道自不量力就好,你可以走了。」

「我……我工作地這麼拚命,全都是為了能離你近一點。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說到後來,陳揚的神情冷得已經不容忽視,袁同學鼓足勇氣的表白一點一點哽在了喉嚨裏。

「你明知道我有愛人。」

袁同學抹了一把眼角的水分,倔強地昂起頭來:「他能做到的,我也都能做到!」

陳揚連搖頭歎氣都懶得留給他,掩了門自己先走了。

葉祺總喜歡說他的薄唇是薄情的典型象征,陳揚次次笑罵他「胡扯也不找句靠譜點的」。而現在,陳揚走在兩麵白牆夾著的走廊裏,忽然覺得這話可能沒錯。

自己確實薄情,這一生隻為一次告白動過心,然後就什麼人都看不入眼了。對他人而言,這怎能不是薄情呢。

大約十五分鍾以後,袁同學笑眯眯地從衛生間繞了回來。在他有意無意的因勢利導下,更多的敬酒集中到了陳揚身上。

硬撐必定是有限度的,到了最後,陳揚連清醒的意識都剩不下多少。恍惚正置身於移動的車裏,他睜眼看了看開車的人,果不其然是袁同學。

「……又是你。」

看著身邊這人緊皺的眉頭,小袁心裏愈發無邊無際地涼下去,不由聲音也冷了幾分:「陳總,我隻是受同事之托送您回去。」

陳揚把頭轉向窗外的方向,腦袋昏昏沉沉,一心也隻去看路上熟悉的景物。

自從那年開春的時候搬過來,他和葉祺曾很有耐心地一步一步走過周邊的大街小巷。葉祺總是擅長於如何寵溺他的:默默打理他的生活,提醒他什麼時候該鍛煉什麼時候該休息,替他記著親人們的生日,陪著他出入從電影院、劇場到網球館、健身房的各種場合……有的時候在一起走回家的路上,他會把手伸進陳揚的外衣口袋裏,悄悄地十指相扣。

認命吧,你也就這點出息了。陳揚看著窗上映出的那張神思恍惚的臉,忍不住嘲諷了一句,心想自己在感情方麵簡直就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除了那場痛徹心扉的離別,他的經曆就隻剩下一片不管不顧的溫柔模糊。在那個時間點的之前,或是之後,他身邊這個連瑕疵都找不出的愛人始終如一。

要不是真的被慣壞了,他也不至於為了如此荒謬的理由,讓葉祺生著氣遠離他將近一個月。

陳揚皺著眉睡過去,袁同學趁著等紅綠燈的時候多看了幾眼,不知不覺想起一件舊事來。

有一次公司組織員工集體旅遊,選的地方就是上海附近一個新建的人工小景點。挺陡的一片小山丘裏,大家分成三隊去完成「尋寶」的團隊項目,正是近年來時興的玩法。誰知有一組的指南針出了問題,足足晚了三個多小時才回到指定集合地點,車輾轉上了高速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

一車的人都睡了,原該笑語晏晏的年輕導遊也歪在椅背上打盹,四下俱是靜謐。袁同學坐在離陳揚隔一條走道的地方,壓低了嗓音問他為什麼不趁機休息一會兒。

陳揚漫不經心地答:「我在陌生環境裏從來睡不著。」說話的時候目光放得很遠,比平日在公司裏的態度還要冷漠得多。

袁同學鬼迷心竅,低低地又多問了一句:「那如果身邊有人能讓你安心呢?」

陳揚沒轉過頭來看他,也沒答話。

過了一會兒,小朋友自己窘得受不了了,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

陳揚知道他看得到窗上自己的倒影,於是微微一點頭,這事就這麼帶過去了。

眼下袁同學終於看到陳揚合上眼的樣子:濃密的睫毛撲在平素情緒穩健的麵容上,竟然有種溫情和緩的錯覺。

或許,他原本就是個足夠體貼的好情人,可以把身邊的人照顧得無微不至。這一麵旁人自然無從得知:陳揚向來公私分明,六點後連手機都會關掉。

隱隱約約地,袁同學也覺出陳揚這一晚有點失態,卻說不出是哪一點,更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四)

葉祺三天前就開始聯係不到陳揚了,手機關機,家裏座機沒人接。

既然臨走前他真的鬧了別扭,葉祺也就順了他的意思,在加拿大買了不少東西往回帶,沒讓他那筆錢白白轉過來。沒想到他快要回來了,人卻怎麼也找不到了,倒像是等不到別人來哄就賭氣一個人走遠的小孩子。

平靜的日子綿延太久,麵對爭執的時候便格外容易疲乏。葉祺從機場直接打車回家,開了家門卻聽到臥室裏有陌生的人聲,那感覺不亞於一把錘子猛然砸在心口。

血液都冷卻的感覺,這些年早已久違。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完全是情令智昏。一味猜測陳揚是不是生了病,是不是還在生氣,是不是公司裏有事忙得什麼都忘了,卻從未想過還有這種可能。

循著再熟悉不過的光線往裏走,門被他無聲地推開——

陳揚躺在被子裏,西裝和襯衫領子還露在外麵。屋裏酒氣濃鬱,明擺著是他喝醉了。床邊還站著一個他並不認識的年輕人,正拿起床頭櫃上的《快雪時晴帖影印》來翻看,銅版紙相互黏連的狀態被外力破壞,發出一點細微的聲響來。

陳揚還沒有完全昏睡,嗓音啞得驚人:「你……放下……」

一語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葉祺慢慢地從陰影裏走出來,沉聲開口:「放下,那不是你能碰的。」

在場的另外兩個人俱是大驚,陳揚扶著額頭坐了起來,猶豫著叫他:「葉祺……」

葉祺連抬手指指門的動作都省了,看也不看呆立在一邊的小朋友,整個人迅速陰沉下去:「出去。」

袁同學接連受驚,這會兒在壁燈下看清楚了葉祺的臉,又是一句不該說的話脫口而出:「葉老師……你,怎麼是你……」

這真是火上澆油了。誰能料到事情就是會這麼巧,袁同學在學校的時候還曾選過葉祺的文學鑒賞課,畢業後也沒少拜讀葉祺那些源源不斷的譯作。

葉祺的臉色刹那間難看到了極點,至少是陳揚從未見過的嚴重程度。忍著太陽穴幾乎爆開的疼痛,他伸手扣住了葉祺的手腕:「你別為難他。」

無數次去抓牢他,像這樣被狠狠甩開的次數倒是屈指可數。陳揚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葉祺已經抓起了方才教人急忙丟下的厚重畫冊,用力摜在地上,暴怒的聲音也隨之炸響:「滾!」

電光火石間,袁同學還是感受到了所謂「別為難他」的效力。好歹那本單手拎著都嫌費力的畫冊沒砸在他頭上,這就是萬幸。

外人倉皇離開,葉祺退後幾步靠在了衣櫃上,一時連氣息都是紊亂的。

陳揚的酒勁早已醒了八九分,凝神一聽這呼吸聲就知道不對:「你不能動氣,小心……」

葉祺平靜地打斷他:「我聯係不到你,家裏電話沒人接,你手機也關機。我擔心你有事,所以急著趕回來。現在,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

「……」太多可以用於解釋的話,臨到了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一層冷汗幾乎是立刻覆滿了後背,陳揚動了動嘴唇,終究沒發出聲音來。

葉祺苦笑了一下,帶著那本畫冊很快掩門出去了。腳步聲一路遠去,然後是開門聲,以及畫冊扔進樓道那邊的垃圾桶時,發出的轟然巨響。

那是不久前葉祺送給陳揚的生日禮物,十幾年前出版過便再無重印的典藏影印本。葉祺知道他心向往之,在私人會員製的書友會裏不斷托人去買,總算趕在他生日前拿到了手。

他從未見過葉祺丟掉鎮靜,更不曾領教這樣容不得一點沙子的決絕。

陳揚一動不動地擁著被子,然後無力地把臉埋了進去。

(五)

葉祺沒有離開家,他隻是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陳揚醒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他,當晚等到午夜他也沒有回來。

白天早早出門,下午上完課後便無所事事起來,葉祺按平日的習慣去了市立圖書館。他和阮元和都鍾愛整棟樓采光最好的那間閱覽室,因為拐了太多彎才能到,通常知道的人也少一些。果然那家夥還是在的,獨自靠在椅背上麵無表情地翻書,見了葉祺隻不過點一點頭表示看見了。

過了一會兒,歡宜居然拎著個電熱水壺來給元和的茶杯加水。

若是以往,這樣的恩愛看在眼裏也就當沒看見了。葉祺聽著那杯子逐漸被兌滿的聲響,忽然覺得一陣刺心:「館藏區還能用電熱水壺?」

元和抬頭看看他,坦然一笑:「職務之便。」

昨天剛千載難逢地發過火,今天又失了常態。葉祺推開椅子,默不作聲地往外走,連一貫能覓得安寧的圖書館都待不下去了。

冷靜下來之前,他不想再見陳揚。那麼還能去哪兒呢,暮色四合,城市裏正萬家燈火,開著車四處閑逛的感覺格外冷清。在葉祺自己並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他把車停在了酒吧的對麵。

共同生活多年,陳揚的朋友也成了他的朋友。老板驚訝地瞟一眼他手裏的車鑰匙,笑著問:「怎麼,到我這兒來還開車?」

「本來沒想來的。」打工的小夥子朝這邊走過來,葉祺隨意地揮揮手:「綠茶威士忌。」

老板依然是那副萬事不上心的腔調:「你們兩個啊,都是越來越妖孽。這孩子次次看到你都兩眼發亮,調酒的勁頭都不一樣了……」

葉祺重重地歎了口氣:「抱歉,我沒心情開玩笑。」

他和陳揚常常相攜而來,幾乎成為這裏散發著理想化光輝的一對神人。老板一邊享受著陳揚那兒進貨的折扣,一邊還占著他們這活廣告的波及效應,自然經常陪著說說笑笑,不忙的時候索性跟他們坐在一桌邊喝別扯。葉祺的性格他也清楚,這樣的重話是從來沒說過的,眼下一聽不免覺得稀奇起來。

「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難不成你家陳揚出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