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喪失了金燦燦的光澤,呈現出白蠟般的銀灰色,這是一個初冬寒冷空曠的下午。一家家辦事處毫無生氣,一戶戶人家的起居室令人嗬欠不斷,昏昏欲睡。假如這一切還僅僅是沉悶的話,那麼,埃塞克斯的平坦海岸線就簡直是死氣沉沉了,海濱的乏味更透出了幾分殘忍。稀稀落落的路燈杆比樹木更缺少文明色彩,而樹木又比路燈杆更多幾分醜陋。剛下的一場小雪已經在地麵融化得隻剩下一些細細的條帶,讓霜給封凍起來,顯得依然是那麼沉悶呆滯,似鉛不似銀。老天爺未曾降過絲毫的新雪,但昔日的殘雪與海水的蒼涼白沫所形成的飾帶比肩並行,沿著海岸線伸展。
海洋的線條仿佛凍僵的手指中的血管,成了鮮亮鮮亮的紫藍色。漫漫長途上,無論朝前還是朝後,若幹英裏內見不到一個呼吸空氣的生靈,隻有兩個行人邁著活潑的步子並肩疾行,雖然一個人的腿比另一個人的腿更長,步子也比他跨得更大。到這樣的地方來度假看來很不合時宜,但由於布朗神父差不多沒有什麼假日,所以一旦有了假日,就非得利用起來休養一下不可。
此外,如果可能的話,神父就總願意與他的老朋友弗蘭博結伴同行,這位朋友從前是一名罪犯,繼後又當了偵探。神父老早就心癢癢地想要去科布霍爾看看他的老教區了,此刻他正沿著海岸朝東北而去。再往前行走一二英裏之後,他倆發現海岸漸漸得到了人們的刻意整治,出現了築壩防波的景象,防波堤恍若一條遊行隊伍似地從眼前延伸出去;醜陋的路燈杆變得更加零落稀疏起來,雖然還是那麼難看,但彼此間距離的增大,使得這些路燈杆幾乎喪失其自身作用,反倒富有了一點點裝飾性。
再走半英裏,布朗神父首先就為路邊擺放得頗有點錯綜複雜的花盆而困惑起來,盆中沒有花卉,長滿了低矮肥碩,色調樸素的植物,這些植物使得這地方不怎麼像花園,倒更像鑲嵌的人行道,夾在不夠標準的彎曲道路與成排的配有曲形靠背的座椅之間。對於並不怎麼感興趣的海濱城市的某種氣氛,神父含含糊糊地表示嗤之以鼻,而在他順著蜿蜒不絕的防波堤向前展望時,他清楚地看見遠處海濱療養院的大型演奏台就像是一隻六條腿的大蘑菇,灰蒙蒙的,高高地聳立著。
“我想咱們正走近一處令人賞心悅目的風景名勝吧。”布朗神父翻起大衣領,將脖子上的羊毛領緊了緊說。
“恐怕現在沒有幾個人會到這兒來遊玩吧,”弗蘭博回答道,“人們利用冬天竭力修繕好這些地方,但除了不列顛南部海岸的休養地,以及其它一些古老名勝外,這樣的努力絕不可能獲得什麼成功。我敢肯定,這地方應該是普利勳爵的試驗基地西爾伍德了;勳爵在聖誕時節就把那些西西裏歌星請來,還大肆張揚地談到要在這裏舉行一場空前盛大的拳擊賽。但他們將不得不把這個破地方扔給大海,這種事就同錯過火車一樣令人難堪。”
他倆來到巨大的演奏台下麵,神父特別好奇地仰望著建築物的上部,仿佛那上麵有什麼古怪的東西似的。他的頭偏著,像一隻鳥兒的腦袋一樣。演奏台建造得頗為正規,並非那種為滿足一時所需而建造的廉價、俗麗之物。平整的圓頂天篷,處處鍍金鏤花,六根上漆的木質細柱將演奏台撐起,整個圓形木台高出堤壩五英尺,像一隻巨型大鼓。這裏流傳著一些關於雪的荒誕不經的故事,結合一些有關金子的人工編造的東西,不光困擾著布朗神父,還縈繞在他的朋友弗蘭博的腦子裏,使其產生某種難於捕捉的聯想。這種聯想不過是藝術性的,超常的,弗蘭博即刻就明白了。
弗蘭博終於說道:“我懂了,這是日本式的建築,看起來真像那些奇異的日本油漆畫,那山上的雪就像是白糖,塔上的鍍金就像是薑餅上的表麵裝飾。嗨,這玩意兒真像是一座異教徒的小廟。”
“不錯,”布朗神父說道,“咱們去瞧瞧小廟裏供奉的是哪尊神。”隻見他用一種在他身上很難見到的靈活敏捷,縱身躍上台子。
弗蘭博邊說邊笑道:“噢,真不錯啊,”隻一瞬間,他自己那雄峙偉岸的身軀就出現在這古雅的台子上了。高度差盡管很微小,但是演奏台搭建在平整的荒地上,還是產生了一種超越感,可從這裏越過陸地海洋,看得愈來愈遠。朝內陸方向看去,隻見冬季裏荒疏的園林與灰蒙蒙的雜樹林混在一起,一派蕭索的景氣。視線前移,到了遠方,便見到一所孤獨農舍及其低矮的牲口棚,農場後麵便什麼也沒有了,隻是茫茫一片,那是悠長的東安格利安平原。朝海麵看去,沒有帆影,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隻有幾隻海鷗在飛著,而且就連這幾隻海鷗,似乎隻在降落而不是在飛翔,看起來也好像隻是幾片殘餘的落雪。
弗蘭博突然因為身後出現的什麼東西而驚呼起來。那東西似乎來自下麵某個不可思議的地方,不是一下子降臨到弗蘭博的後腦勺,而是發生在他的腳後跟。他立即本能地出手,但即刻便為自己所見到的情況而哈哈大笑起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台子竟然在布朗神父的腳下塌了下去,弄得這位不幸的小個子男人掉在堤壩的地麵上了,他的個頭正好高度適中,也可說矮度適中,使他的頭還留在破碎的木孔之上。看起來仿佛是施洗者聖約翰的頭,伸在被指控的台子上。神父的麵孔帶著一種倉皇失措的表情,或許正像當初施洗者聖約翰的表情。
“這木板一定是他媽的朽木頭。”他咒罵道,笑聲也消失了,“不過看來還有點古裏古怪,竟然還能承受住我。你或許踩到了脆弱之處了吧?來,我拉你上來。”
但小個子神父此刻已經變得十分好奇,正瞪眼看著所謂的朽木的邊角,他的額頭上顯出遇上了某種麻煩的神色。
“來吧,”弗蘭博不耐煩地叫道,黑黝黝的大手還向前伸著,“你不想從這鬼窟窿裏出來嗎?”
神父用指頭撚著一小塊碎木片,並沒有立即回答。終於,他帶著沉思的腔調說道:“想要出來?哦,不,我倒是想要進去。”說著他就沒入到木地板下麵的黑暗中去了,去得那樣急促,他的曲邊大教士帽也從頭上脫落下來,蓋在了地板的孔洞眼上。弗蘭博再次向內陸方向眺望,繼而向海麵望去,但他看到的還是那蕭索的、寒雪一般的海麵,以及和海麵一樣平靜的雪原,除此之外就什麼也見不到了。
弗蘭博的身後發出了急急轉動的聲音,接著就見小個子神父飛快地從孔洞中爬了上來,超過了他先前掉落下去的速度。留在他臉上的不再是倉皇失措的表情,而是十分的堅定,隻是因為雪的映襯,才使他的臉色顯得比平常稍稍地蒼白一點。
高個子的朋友問道:“呃?找到廟神了嗎?”
布朗神父回答:“沒有,我倒是發現了有時看來會更顯得重要的東西:祭品。”
“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弗蘭博警覺地叫道。
神父沒有回答。他的眉頭緊鎖,注視著周圍的景觀,突然他指著前方問道:“那房子是幹什麼用的?”
弗蘭博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這才首次看見一座房屋的屋角,比農舍離得近一些,大部分都給一片樹林給遮住了。那不是大家邸宅,它坐落的地方離海岸也比較遠;但其閃耀的裝飾卻表明它與這座演奏台、那些小花園的裝飾如出一轍,都是同一項海濱遊覽處規劃中的一部分。
當他們朝著那方向走去時,那些小樹林時左時右地沿路生長,最後他們見到了一座小而浮華的旅館,那是風景名勝地常有的那種小旅館——名副其實的酒吧旅館而不是宴客旅館。幾乎整個房子的正麵都裝飾著鍍金花紋與雕花玻璃,但由於房子是處在灰蒙蒙的海域與影影綽綽如鬼似魅的叢林之間,它這華而不實反而在陰鬱之中平添一份恐怖。兩位來者都依稀感覺到,這隻會是一些紙板做成的火腿以及表演啞劇式的空杯子而已,即使由這樣一家旅館主動提供什麼食物或飲料的話。
隨著他們走得離那地方越來越近,他們這時還並不十分確定。他們看見了分明緊閉著的小賣部,在小賣部的前麵,同樣放著一張有著彎曲靠背的花園鐵凳,但這一張卻要長得多,幾乎與整個旅館正麵的長度相當。把它安置在這裏很可能是為了客人們能夠坐在這裏觀賞海麵。在這樣的季節裏,不可能指望有任何人會坐在這兒觀賞海景。
可是一張餐用小圓桌被擺在鐵凳的最前端,桌上放著一小瓶白葡萄酒和一盤杏仁和葡萄幹。桌子後麵的鐵凳上坐著一個深色頭發的年輕人,沒戴帽子,兩眼發呆地看著大海,模樣令人驚異,仿佛一動不動的定在那裏。盡管年輕人靜得像一尊蠟像,但是當兩位客人走到離他約四碼開外時,他卻像魔術箱似地突然彈跳起來。片刻之間,三人便湊在了一起,以彼此恭恭敬敬,但又毫不拘泥的態度交談起來。
“恭請光臨,恭請光臨,先生們,請進來吧。我眼下沒有幫手,不過單靠我自己就能使你們舒心如意了。”
“真夠盡責的,”弗蘭博說道。“那麼您就是旅館主人嘍?”
“不錯,”深色頭發的人以他特有的靜謐方式向後微微退了一點說道。“我的侍者都是意大利人,我想,你們是明白人,知道如果有可能的話,讓他們親眼去看看他們的同胞如何打敗尼格爾,這應該是合情合理的。你們知道,馬爾沃尼和尼格爾·內德的拳擊大戰已經到了收尾階段嗎?”
“恐伯我們不能停留那麼久,認真說不敢有勞盛情接待,”布朗神父說,“但可以肯定,我的朋友會很高興來上一杯雪利酒暖暖身子,並且還很樂意為馬爾沃尼奪取冠軍而幹杯。”
弗蘭博並不喜歡雪利酒,但是喝一杯他至少也不會反對。他和顏悅色地說道:“哦,非常感謝。”
“雪利嗎,先生——當然,”旅店主說道,轉身走向旅店。“請原諒我耽擱幾分鍾。正如我剛才告訴你們的,我現在沒有店員——”說完他就走向他那用百葉窗遮閉著的、不透光的黑色櫥窗。
弗蘭博開口說道:“喔,實在沒必要費那份心思。”
但店主轉過身來安定他的心說道:“我有鑰匙,我在黑暗中走熟了路。”
“我無意——”布朗神父開口說道。
他的話被一個人的吼叫聲打斷了,聲音來自無人居住的旅館內部。轟雷般的叫聲中響亮地出現了某個外來名字,響亮卻又辨別不清,但叫聲卻使得旅店主人更加急促地跑過去,比片刻之前應付弗蘭博的雪利酒還要殷勤。事實證明,店主當時和隨後都是不折不扣地在說真話。但弗蘭博和布朗神父總是這樣坦白地承認:當時那一聲食人魔鬼似的喊聲,是他們所有的冒險(包括常常遇上的暴力冒險)當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就從那安靜而空虛的小客棧中發出。
店主人慌張地叫道:“是我的廚師,我把我的廚師給忘掉了,他即刻就會動手。隻要雪利酒嗎,二位先生?”果然,門廳中實實在在地出現了一個肥碩的身軀,帶著白帽子,圍著白圍裙,一身廚師的打扮,與那黝黑突出的麵孔實在有點不相稱。弗蘭博常常聽說黑人善於烹飪。但不知怎麼的,某種種族與世係的鮮明對照增加了弗蘭博的詫異。
幹嘛是店主回應廚師的呼叫,而不是廚師回應店主的呼叫呢?他即刻又反應過來,有些大廚師或廚師長往往都表現得十分傲慢;再說,當時主人出來了,在提供雪利酒的服務,而裏麵又遇上了要緊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