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波羅的眼睛(1 / 3)

當太陽升到威斯敏斯特的上空時,泰晤士河上那團神秘的、孤零零的、如輕煙般的亮點顯得有點混亂,但又無比地清晰。漸漸地,亮點掙脫了灰色的籠罩,變得更加燦爛。

兩個勾肩縮背的平民,一個高個子和一個矮個子,他們正穿過了威斯敏斯特大橋。高個子的官方注冊名字是莫·赫爾克裏·弗蘭博,是一位私家偵探。此刻他正走向他的新辦公室,辦公室的位置是在麵對西敏寺入口的一排新公寓內。矮個子的正式名字是傑·布朗神父,剛從坎伯韋爾的死人床前離開,去看他朋友的新辦公室。布朗神父就職於坎伯韋爾的聖·弗朗西斯科·澤維爾教堂。

高聳入雲的大樓、電梯、尚未擦掉機油的電話等精密機械設備,這一切的景象都充滿著美國味。大樓剛剛竣工,目前隻有三家住戶搬進來。弗蘭博頭頂和腳底下的辦公室都被占用了,上麵的兩層和下麵的三層也都被占用了。在弗蘭博的辦公室除了一些腳手架的殘餘痕跡外,其外麵靠上方的地方還能看到一個耀眼的東西——一個巨大的人眼鍍金雕像,四周環繞著金光,有兩個辦公室窗戶那麼大。

“那究竟是什麼?”布朗神父問道。

“一個新宗教,”弗蘭博笑著說,“有點像基督教科學派,通過你說從來沒有做過什麼的方法來原諒你的過錯。有一個叫卡隆的人要了我上邊的房間,兩個女打字員要了下麵的房間,住在我上麵的卡隆就是這個新宗教的狂熱信徒,他崇拜太陽,自封為阿波羅新神父。”

“讓他小心點,”布朗神父說,“太陽是諸神中最厲害的,可是深邃的眼神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記得他們的教義中有這樣一條,”弗蘭博回答說,“一個人隻要意誌堅定,就能忍受一切。太陽和睜大的雙眼就是他們的兩個象征,據說如果一個人真正健康,他就能直視太陽。”

“如果一個人真正健康,”布朗神父說,“他就能直視太陽?”

“嗯,這就是這個新教所有的內容了,”弗蘭博繼續說著,“當然,這門新教也宣稱能醫治所有的疾病。”

“它能醫治精神疾病嗎?”一本正經的布朗神父好奇地問。

“什麼精神疾病?”弗蘭博笑著問。

“哦,就是認為他自己非常健康的那種。”神父笑著說。

弗蘭博是一個頭腦清醒的南方人,可他對新宗教並沒有多大興趣,對人倒是很感興趣,特別是相貌好看的人。而且樓下的兩位女士都各有千秋。那間辦公室由一對姐妹擁有,她們都身材苗條、膚色黝黑。其中一個又高又引人注目,像鷹一樣行色匆匆。這種女人,她們的興趣在於她們真正在乎的不是表麵的職位。人們總喜歡從大致描述中,想象出一些像武器一樣簡明輕快的邊角輪廓,她奮勇前進著,就好像要在生活中為自己劈出一道裂縫一樣。她的眼睛驚人地明亮,但那是鋼一樣鋒利的光芒,而不是寶石一樣熠熠發光;她那挺直苗條的體形太過僵直,反而遮蓋了它的優美。她的妹妹就像她的影子,隻是更加黯淡一些,蒼白一些,更加不被人注意。她們都訓練有素地穿著小男式黑衣,有袖口和領子。在倫敦的辦公室裏有成百上千個這樣唐突而精力充沛的女士。實際上姐姐波琳·斯泰西本人就是一大筆財產,一個家族飾章和半個郡的女繼承人。直到無情的仇恨促使她,去取得她認為的更艱難更高貴的存在價值。

事實上,她並沒有拋棄她的錢,因為她的浪漫或修道士般的放棄,在本質上是和她那專橫的功利主義緊密相連的。她擁有財富的目的也是為了把這些錢用於社會實際事務,而她把一部分錢投放在了她的事業之中,這個事業是以打字市場為核心的;她還把一部分錢捐給了不同的團體,以促進女性工作發展的事業。

然而,她的妹妹兼合夥人簡,卻分享了她的這種有點無聊又沒人可以確定的理想主義。簡有一種像狗一樣緊隨主人的忠誠,這有些悲劇色彩。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比姐姐堅定不移的崇高精神更加感人肺腑。當弗蘭博第一次進入這幢大樓時,波琳那一絲不苟、麻利動作和冷冰冰、不耐煩的神色,使他暗自發笑。他徘徊在電梯外的大廳裏,等候那個把陌生人送入不同樓層的開電梯的小子。但這個雙眼像獵鷹般明亮的姑娘,公然拒絕忍受這種冠冕堂皇的耽擱。她尖刻地說她知道電梯的一切,她不會依賴小子們——也不會依賴男人們。盡管她的房間隻在三樓上,她也要在上升的短短幾秒內,試圖以一種唐突的方式告訴弗蘭博她的許多基本觀點,大意是說她是一個現代職業女性,也喜歡現代工作設備,當有人指責機械科學,要求回到浪漫氛圍中去時,她明亮的黑眼珠就會燃燒著難以言說的憤怒。

她認為每個人都應該能操縱機器,就像她能操縱電梯一樣。她對弗蘭博給她開電梯門這件事有點憎惡,而紳士風度的弗蘭博對這位急性子的姑娘難免會產生某種複雜的感觸。他哈哈大笑著走向自己的辦公室。當然,波琳還有一副活潑而實際的脾氣,她瘦小而優美的手所做出的姿勢,無不顯示出果斷與命令的氣質。

一次,弗蘭博因為一些打字工作走進她的辦公室,發現她正將她妹妹的眼鏡摔到地板中央,用力地踩下去。她口若懸河地發表著關於道德的長篇演說,譴責“令人厭惡的醫學概念”和現代醫學器具所暗示的對可怕的人類自身缺陷的承認。

她暗示她妹妹再也不要把這種人為的、不健康的情緒帶到這兒。她問她是否希望戴著假肢、假發和玻璃眼睛。她們說這些東西使眼睛像水晶一樣可怕地熠熠發光。弗蘭博對這種偏激的信念大惑不解,情不自禁地問波琳小姐(用直接的法國方式),為什麼眼鏡會成為比電梯更具缺陷的病態的象征?如果科學可以幫助我們在某一點上取得進步,為什麼就不能在別的方麵也幫助我們。

波琳小姐傲慢地說:“那大不一樣,電池、發動機和其他事物都有人力的痕跡——是的,弗蘭博先生,也有女人的痕跡!我們女人也有機會去改進那些吞掉距離的機器、那些和時間賽跑的機器,這才是崇高而輝煌的——真正的科學。可是醫生們推銷的令人討厭的器具和塑料,那隻是懦弱的標誌。醫生們停留在腿和手臂上,似乎我們天生就是跛子,就是疾病的奴隸。但我天生是自由的,弗蘭博先生!人們認為他們需要這些東西,僅僅是因為他們在恐懼中訓練而不是在力量和勇氣的訓練中長大的,就像那些愚蠢的護士告誡小孩子不要正視太陽,弄得他們不眨眼就不敢直視。但是為什麼在璀璨群星之中,隻有這一顆星是我不能正眼觀看的呢?太陽不是我的主人,不管什麼時候我都將睜開雙眼直視它。”

弗蘭博像向外國人鞠躬那樣鞠了一躬,說:“你的眼睛會使太陽黯然失色。”他樂意恭維這個奇特而僵直的美人,部分原因是這種恭維可使她略失穩重。但當他拾級而上,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噓了一聲,心想:“那麼她已落入樓上金眼睛魔術師的手掌了。”因為盡管他對卡隆的新宗教知之甚少,也不太關心,但他早已對他奇特的和太陽對視的理論有所耳聞。他不久就發現,樓上樓下的聯係很密切,而且正在不斷加強。

自稱為卡隆的人是一個神奇的家夥,就體形上看他足以成為阿波羅教主。他和弗蘭博一樣有高高的個子,但那圈金色的胡子和深藍色的眼睛,還有像雄獅一樣向後飄揚的長發使他看起來英俊得多。在身體構造上他可以說是尼采理論中的白膚金發的野獸,但天賦的智力和靈性使這種動物般的美變得更高尚,更明亮,也更柔和。如果說他看起來像一個偉大的撒克遜國王,那麼這個國王必定是個聖徒。

他的辦公室坐落在維多利亞大道一幢大樓的中層;他的職員(衣著一樣領口和袖口的年輕人)坐在他和陽台之間的外間,他的名字被刻在一塊黃銅板上,他所信奉的宗教鍍金象征物像眼科大夫的廣告牌一樣懸掛在街道上空。不管他周圍的環境和倫敦東區是多麼地不和諧,所有的粗鄙都不能給這個自稱卡隆的人造成任何靈魂和肉體上的壓力。當所有的一切都真相大白時,人們仍能在這些江湖騙子的表象中感到一個偉人的存在,甚至當他在辦公室裏穿著鬆鬆垮垮的尼龍夾克時,他也是一個迷人的、令人無法拒絕的人物;而當他每天身著長長的大法衣,頭戴金光燦燦的圓環,向太陽頂禮膜拜時,他實際上看起來是如此地完美,以至街上人群的嘲笑聲有時會因為他的出現而突然消失。

這位新太陽教的教徒每天三次走到他的小陽台上,麵對整個威斯敏斯特,向光芒四射的上帝祈禱:清晨一次,黃昏一次,正午一次。此刻,國會和教堂塔樓的時鍾剛剛敲打出正午時分,弗蘭博的朋友布朗神父抬起頭來,第一次看到了阿波羅教的神父。弗蘭博經常看這些信徒的每日敬禮,他轉身走進這座高大建築的門廊,甚至沒有邀請布朗神父和他一塊進去。布朗神父不知道是出於對宗教儀式的職業興趣,還是出於對這種愚蠢行為的個人興趣,停下來凝視著太陽禮拜者站立的陽台,就像注視著滑稽的駝背木偶一樣。

先知卡隆早就站立在那裏了,披著銀色的法衣,高舉雙手。他對太陽連連祈禱,他所發出來的聲音富有神奇的穿透力,使下麵整個繁忙的街道都能聽得到。喧囂的聲音中,他心無旁騖,眼睛專注地盯著那燃燒的圓盤,此刻他是否還看得到地球上的任何物體或任何人,也隻有他自己知道。但毫無疑問,他絕對沒有看到下麵有一個五短身材、圓圓臉盤的神父正與擁擠的人群一道,眯縫著眼睛注視著他,這可能就是這兩個大相徑庭的人之間最驚人的差異吧!

布朗神父不眯眼就看不到任何東西,而阿波羅教的神父卻能一眨不眨地仰視正午的火球!一陣尖銳不停的驚叫,打斷了這種如同火箭翻轉一樣飛速的狂熱呼吼。三個人衝出大廈,另有五個人同時衝入大廈門口,很長時間裏他們似乎對彼此毫不理會,仿佛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攝人心魂的恐懼感,伴隨著什麼消息在整整半條街上彌漫。這是一切壞消息中最壞的一個,因為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這場突發的混亂中隻有兩個人一動未動:阿波羅教的神父站在高高的陽台上,而基督教神父就站在他的下麵。終於,弗蘭博的高大身影和驚人的號召力出現在了大廈的門前,控製了這場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