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為自己建造一所房子。甚至在種植一棵樹的過程中,也會有一種特別的滿足感,因為你希望能吃上它的水果,或是希望在它下麵乘涼。但是,在架設房梁的過程中,又有多麼大的快樂啊!這棟梁之樹上結出的金蘋果,就是家和好客之道,你希望在它的保護下度過餘生。我的祖母說過,她生活中最快樂的一天就是發現自己成了森林小木屋的女主人。祖父和她主要是憑自己的雙手建造了那個房子,就像鳥兒築巢一樣,懷有幾多渴望,幾多焦慮!小木屋由樺木和楓樹構成,地板是破開的圓木,屋頂用的是黑槐木樹皮。但它是一個家,幾平方英尺的火爐和四堵牆,就能擋住戶外的狂野、嚴酷和荒涼,讓人心變得溫暖而馥鬱。我注意到男人造房子時的那種急切,他們在房子周圍,甚至在他們打算建房的場地,癡情地徘徊。開始挖掘地下室的時候,他們就想參與進來,那裏的土壤明顯有所不同,比其它的土更好用,更適宜。當基礎牆完工,一樓隻是用原木粗略地搭出框架,我看到他們沉思著,從一個虛構的房間走到另一個,或者長時間地坐在裸露的小梁上,沉浸在美夢中。星期天下午,去那裏愜意地四下轉轉,這是人們最喜愛的一種消遣方式,他們帶著朋友或街坊鄰裏,攀到框架上,從空窗格子向外看,從粗陋的門框子下進進出出。造一座房子要多長的時間啊!在建築工人撤離之前,人們對入住新居的渴望早已魂牽夢縈。泥瓦工、油漆匠和管道工永遠都完工不了嗎?
如果附近有一座新房在興建,我幾乎每天都會到那裏去,看看進展如何。看到建築物逐漸落成,建築師的藍圖以木材和石頭的形式化為實物,那是多麼令人高興的事啊!每個細節,甚至每一個釘進去的釘子,我都喜歡看看。我閑散地站在那裏,直到妨礙了那些木匠和磚瓦工時才走開。又一個給人們遮風擋雨的屋頂,又有四堵牆將偉大的自然擋在了戶外!
雖然我們自己造房子,或看到鄰居造房子,都令人愉快,但還是老房子看著最好。新房子對於自然景觀或多或少是個創傷,隻能隨著時間流逝讓傷口逐漸痊愈。任何人如果不是謙遜、樸實地建造房屋,不注意事物的合理性,他的房子就會永遠成為美景中的一個傷口、一個冒犯。的確,要建造一所不致冒犯智者眼睛的房子,不使大自然及其所有神靈蒙受恥辱,那可是一個極大的難題。在這類事情上,不使眼睛不快就是對心靈的愉悅了。
或許,在民居建築方麵最大的目標是一種消極之美,一種特殊環境,對於那些易於傷感的人,它能喚起或使他們聯想到美好的事物,因為真正看來,房子僅僅是一個背景,一個後台,沒有被推到前台,以其本身而獲得成功。它是為了遮風避雨,為了舒適、健康和待客,在其中食宿,在其中生老病死,在外觀上符合平凡的日常使用,與自然的、普遍的事物和風景一樣單調乏味。實際上,室內裝飾不也同樣是以消極之美為目標的嗎?帷幔僅僅是圖片的一個背景,是為了給房間製造氣氛的,整個室內不過是人類生活的一個背景,是為了在那裏進行家居生活的地方。
可以發現,我們所稱的自然美主要是指消極之美,換言之,由岩石、樹木、丘陵、山脈、平原、水構成的大規模的、無限的、原始的背景,所有人都能看出它不具備積極的品質,隻為精神提供了美的條件,也就是健康、力量、適度,等等,美是觀者的一種體驗。從另一方麵來看,有些事物,如花、葉子、鮮豔的顏色、落日餘暉、雨後彩虹、瀑布,可以說本身就極具美感;但是,如果沒有這個巨大的消極背景來顯現這些事物,世界該多麼乏味!這個背景喚醒和激勵了人們的精神,這是不能靠純然的美麗外形來達到的。
幽靜隱蔽的房屋,或隻能隱隱約約瞥見的房屋,是多麼吸引我們啊!所以,對於裝飾醜陋的住宅,樹木的價值就像麵紗,對於我正在思索的別致住所,它們構成了令人讚賞的環境。但是,用情感建造的住宅,不管是農舍還是別墅,都能忍受那寬闊、敞開、無遮無攔的光線。那種中性的灰色或褐色,寬闊的突出部位和幽深的陰影,簡單牢固的線條,粗糙空曠的特性,寬敞的屋頂,無論位於哪裏,都與周圍的風景渾然一體。這樣一幢房子似乎離群索居,卻能吸引目光的追蹤。它內部的溫暖和安逸滲透牆壁,每一點細微的跡象都逃不過這種目光。
我們幾乎可以漏掉一座建築物的任何東西,也不要錯過看一看它靜臥的樣子。這一點是不可或缺的。給它一副靜止的樣子,會對其它一切有所增益。這在建築領域是至高的美德。到城市去,漫步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你會看到,建築物要立起來,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在不需要的地方,它們安置了多少柱子和拱門啊!在眼睛需要的是簡約和休息的時候,卻是無窮無盡的造型和線條,大肆活躍的鐵和石頭。沒有遼闊的空間,沒有中立的餘地。在多樣化的追尋中,建築師已使建築的外觀布滿了毫無意義的形式。但是,偶然間,某種實在質樸的結構也會映入人們的眼簾。看那邊,那座厚重的建築,用花崗岩石塊建造,從地麵到屋頂,僅僅是一塊摞一塊的石頭,對於牆壁縫隙,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也無需坐臥不安。多麼純樸大方,多麼高貴和靜穆!但是,下次我們經過時,他們或許就會在窗戶上安裝無用的金屬,或者損毀它正麵的安逸與尊嚴。
毫無疑問,我們從磚牆或石牆上獲得快樂的一個主要來源,就在於這種簡樸與寧靜,這種快樂超乎木製建築之上,它的結構是看得見的,沒有什麼複雜的或難以左右的東西。自始至終都是石頭或磚互相壘起來,根本不需要努力,以世界上最自然、最必然的方式,就能將建築物立起來。在一幢木製建築中,這種結構幾乎被遮蔽了,我們不能看到它的力量之所在。用灰泥粉刷過的,或用粗灰泥塗過的建築也是一樣;除了光滑呆板的外觀以外,就看不到別的了。
幸運的是,在鄉村曾遭到大加反對的雙重斜坡屋頂,現在差不多已經過時了,那是因為它沒能給予一個和諧的外觀,也沒能賦予一副保護的姿態。一幢建築物的屋頂與戶外相關聯,傳遞著保護的暗示,其它部分不能做到這一點。輕視它,隱藏它,或以任何方式剝奪它作為遮蔽物的實在的、直接的意義,畢竟是不會被允許的頭等大事。在城市裏,我們看到的隻是正麵,即房屋的表麵,平屋頂和雙重斜坡屋頂不是那麼讓人討厭。但是,在鄉村,房屋是有個性的,是輪廓分明的,每一處重要和必要的部分都很顯眼很強烈。雙重斜坡的屋頂為鄉間民居賦予了一個整潔入時的外貌,有某種昂首挺立四處尋找恭維之詞的意味;這類住宅好像準備隨時向經過的人行軍禮一樣。然而,那又高又陡的屋頂賜予住宅一副穩重的、沉思的、含蓄的麵孔。它也為其它建築物起到了襯托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