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下桃源的事,原來還同他爸爸吵了一陣方走的。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不願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當地風氣,這些事認為隻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真歡喜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並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但不知怎麼的,老船夫對於這件事情的關心處,使二老父子對於老船夫反而有了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事,以為全與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關,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

船總不讓老船夫再開口了,就語氣略粗的說道:

“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隻應當喝酒了,莫再隻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為我們隻應當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於想那些年青人的門路了。”

老船夫被一個悶拳打倒後,還想說兩句話,但船總卻不讓他再有說話的機會,把他拉出到牌桌邊去。

老船夫無話可說,看看船總時,船總雖還笑著談到許多笑話,心中卻似乎很沉鬱,把牌用力擲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說什麼,戴起他那個鬥笠,自己走了。

天氣還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興,又進城去找楊馬兵。那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雖推病,也免不了喝個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熱了一點,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覺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黃昏時天氣十分鬱悶,溪麵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雲,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麵飛來飛去的蜻蜓,心也極亂。看祖父臉上顏色慘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限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麼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的說:“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係到岩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說:“爺爺,我真嚇怕!”翠翠怕的似乎並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什麼?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雷。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心她招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說:

“翠翠,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裏我不怕!”

訇的一個大雷,接著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悶重傾圮聲。兩人皆以為一定是溪岸懸崖崩落了!擔心到那隻渡船,會早已壓在崖石下麵去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依然就睡著了。醒來時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時業已止息,隻聽到溪兩岸山溝裏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看看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濁流便從塔後嘩嘩的流來,從前麵懸崖直墮而下。並且各處皆是那麼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衝亂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裏了。再走過前麵去看看溪裏一切,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漫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泄著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已被水淹去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

翠翠看看屋前懸崖並不崩坍,故當時還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過一陣,她上下搜索不到這東西,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後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後跑去,才知道白塔業已坍倒,大堆磚石極淩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隻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就趕回家裏去,到得祖父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翠翠於是大哭起來。

過一陣,有從茶峒過川東跑差事的人,到了溪邊,隔溪喊過渡,翠翠正在灶邊一麵哭著一麵燒水預備為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為老船夫一家還不醒,急於過河,喊叫不應,就拋擲小石頭過溪,打到屋頂上。翠翠鼻涕眼淚成一片的走出來,跑到溪邊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把船劃過來!”

“船跑了!”

“你爺爺做什麼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責任!”

“他管船,管了五十年的船——他死了啊!”

翠翠一麵向隔溪人說著一麵大哭起來。那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進城去報信,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