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大事甄紅背著一個大包走進“爾首烏”的時候,心驟然一冷。
店裏沒有一個顧客。三把人造革椅子全都閑著,豎在牆邊的大鏡子不知趣地又反射過來三把,讓甄紅滿眼烏黑。沙發上倒有兩個粉紅影子,甄紅轉眼看看,原來是小艾、小石兩個姑娘靠在一起看手機短信,邊看邊笑不理來人。甄紅氣哼哼地把包放下,猛地坐到靠近門口的那把按摩椅上,一邊擦汗一把假咳了一聲:嗯哼!
兩個小姑娘這才看見了她們的老板,急忙起身羞笑道:經理來啦?甄紅用腳猛蹬一下地麵,讓按摩椅突然轉向九十度,衝著她們冷冷地說:手機上有什麼?讓我看看。小艾將拿手機的那隻手往屁股後麵藏去,嘴裏說:沒什麼,沒什麼。甄紅皺眉喊道:沒什麼我也看!拿來!小艾依舊將手機藏在屁股後麵,說:真沒什麼,真沒什麼。甄紅火了,她在課堂上每當發現學生手裏握有異物,都是喝令他們上繳的,可眼前的小艾竟敢不聽,就起身瞪眼道:你再不拿來,我就扣你工資!小艾聽了這話,遲疑片刻,才撅著紅嘟嘟的小嘴走過來,將手機遞給甄紅。甄紅接過一看,屏幕上顯示著這麼一個段子:男脫下衣服給女友看二頭肌,說:這相當於五十公斤de-tona-tor。又脫下褲子指著大腿說:這相當於一百公斤de-tona-tor。接著脫下內褲,女友奪門狂奔,驚叫道:天呐!引線這麼短!甄紅看罷,心中怒火熊熊燃燒,抬頭盯著小艾和小石說:你們就看這麼下流的東西?是誰發的?小艾將豐腴卻不失苗條的身體扭動了兩下,說:會長唄。甄紅問:哪個會長?小艾抿嘴笑道:禿協會長。甄紅問:什麼禿協?小艾“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而後低頭聳肩,竟然笑得無法說話。甄紅惱怒地猛推一把小艾,扭頭看著小石道:小石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小石羞紅著臉說:來做頭發的那個房老板,自封禿頭協會會長,一到店裏就講黃段子,做完了回去,還經常發來這種短信。俺們不讓他發,還當麵罵過他,可他就是不聽。甄紅皺緊眉頭道:這人太流氓太無恥,你們千萬要提高警惕,不要上當!他發來段子,你們不馬上刪掉,還看得津津有味,我看你們的問題也很嚴重!小艾這時止住了笑,說:反正閑著沒事,看看段子還解解悶兒。甄紅又火了,說:閑著?為什麼閑著?我問你們,目前爾首烏有多少顧客?小艾說:三十來個吧。甄紅倒抽了一口涼氣:三十來個?上個月不還有四十多嗎?這是怎麼搞的?小艾小石都不吭聲。甄紅看看店裏,問:我姐呢?兩個小姑娘都把眼睛瞅向了東牆上的那扇鋁合金玻璃門。
甄紅走過去,推門而入,見大姐甄藍正抱著電話機說話,臉上每一道皺紋裏都流淌著柔情蜜意。看見妹妹進來,甄藍急忙收起笑容,對著話筒說:亮子,我這邊有事,先說到這裏吧,啊?再見,再見。甄紅知道,大姐這是給正上大學的兒子打電話。大姐不會發短信,可她天天都有滿肚子的廢話要傾訴給兒子,所以有空就打電話,導致店裏的電話費一直居高不下。她板著臉,往椅子上一坐,先用粗重的鼻息和姐姐說話。甄藍放下話筒,看看妹妹,帶著幾分尷尬說:小紅,你來得挺快。甄紅說:是有點兒快,妨礙你打電話了。甄藍急忙說:我打的時間不長,我隻問問亮子放暑假了沒有,什麼時候回家。甄紅說:你心裏光有寶貝兒子,就不想想店裏的事。你出去看看,店裏空空蕩蕩,一個顧客也沒有,怎麼就不著急呢?甄藍說:十點來鍾,正是顧客最少的時候,等一會兒就有來的了。甄紅說:可是顧客總數在下滑呀。姐,你這是怎麼弄的?我上個月來的時候,不是讓你發展到五十嗎?你看,現在不升反降,隻剩下三十來個了。這樣的話,爾首烏早晚有一天得關門!甄藍說:我也想多招一些顧客,招他個百兒八十的,我就是累死也心甘情願,可人家死活不來,我有什麼辦法?甄紅說:你還是沒把工作做到家,要是做到家了,顧客肯定會多。甄藍將胖腮一耷拉,說:我沒本事。這回你來了,你做工作吧。一邊說一邊走出門去,上了樓梯。
甄紅看了大姐背影一眼,沒跟她多作爭辯。她知道,大姐正在更年期,脾氣大得很,不能輕易戧她的茬兒。她吐出一口悶氣,抓起電話往家裏打。不料電話響了一聲又一聲,家裏就是沒有人接。她打丈夫徐洪磊的手機,徐洪磊說:幹嘛?甄紅說:你幹嘛?家裏怎麼沒人呢?雯雯哪裏去了?徐洪磊說:到同學家玩去了。甄紅生氣地說:你不把她帶在身邊,就讓她亂跑?徐洪磊說:你不把她帶在身邊,倒責備起我了?甄紅說:我跟你說過一百遍了,帶到這裏對孩子不好,你就是不理解。徐洪磊我警告你:這個假期孩子就交給你了,你要是不負責任,出了問題,我可饒不了你!說罷將電話一摔,站在那裏暗暗生氣。
樓梯上響起一串腳步聲,接著是小艾小石的聲音:店長,店長你這就走哇?甄紅走出裏屋,隻見大姐提著包,滿臉怒氣地向外走去,對她不理不睬。甄紅說:姐,吃了午飯再走不好嗎?甄藍硬邦邦地說:不吃!我這不中用的人,留在這裏幹嘛?她將一個紫紅色的存折往妹妹手裏一塞,接著走出門外。
甄紅接過存折看一眼,沒再多說,就走出店門目送大姐離去。看見大姐身體臃腫,步履沉重,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老太太,甄紅心裏愛恨交加。她想,大姐已經下崗多年,拚死拚活地把兒子送進大學,現在又把身體不好的姐夫撇在連山縣城不管,跑到這裏給我打理這個店,實在也不容易。不過,我開起這個店,也算給大姐提供了一個再就業的機會,可她對這個機會不好好珍惜,搞得顧客數量大幅度下滑,我批評她她還不接受,這也太過分了吧?甄紅看見,大姐走到公交站牌下麵站住,回頭向她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去再也不向這邊瞅,隻瞅來車的方向。甄紅見大姐是這種態度,心裏的怨恨就壓倒了憐愛。
剛回到店裏,小艾看著外邊說:管總來了!甄紅回頭看看,一輛白色轎車到了門口。車子剛剛停穩,一個長得很帥的小夥子從司機位子上跳出來,身手敏捷地去打開後麵的車門。這時,一個三十五六歲的高個子漂亮女人從車裏出來,一邊打手機一邊進店。甄紅雖然沒見過這個管總,但她早在電話裏聽大姐講過,這人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副總,因為頭上出現“鬼剃頭”,就成了爾首烏的顧客。甄紅知道,所謂的“鬼剃頭”就是斑禿,是人的頭發在夜間突然掉光或者掉下一塊或幾塊。
管勝男走進店裏,小艾小石恭恭敬敬做著手勢道:管總請坐!管勝男不答話,也不瞅新來的甄紅,徑直走到中間的按摩椅前麵,一手拿電話,另一隻手將月白色高級套裙的後擺輕輕一抹,優優雅雅地坐了下去。坐下後還是打電話,說著一些指令性的話語:你必須如何如何、這事你自己考慮著辦之類,另一隻手還頻頻打著堅定的手勢。甄紅站在那裏看著管勝男,一種崇拜感從心底油然而生。她心裏說:這就是中產階級。中產階級跟普通人相比就是不一樣,氣質上不一樣,氣勢上更不一樣。
小石動作麻利地從櫥子上拿來了管勝男的生發噴劑和梳子,站在按摩椅的後麵。等到管勝男終於打完電話,小石就將兩手輕輕扶住她的腦袋,開始了按摩。剛剛按摩了兩下,管勝男突然將腦袋一擺,斜眼瞅著小石氣哼哼道:怎麼搞的?我告訴你今天先按摩了嗎?小石愣在了那裏,甄紅也愣在了那裏。甄紅急忙賠笑:管總,你打算先幹什麼?管勝男說:先檢查一下療效!小艾急忙說:好,管總,咱們馬上檢查!她急忙去把牆邊的儀器打開,把帶有幾米長連線的探頭扯過來。小石將管勝男腦後的頭發撥弄幾下,讓一塊明晃晃的禿斑顯現出來,接過小艾送來的探頭,放到上麵說:管總,你看著屏幕。
儀器的屏幕上,出現了一片黑森林。那些頭發在放大了六百倍之後,全都又粗又黑,像百年老屋裏被陳煙熏出的檁棒。甄紅讚美道:管總你的頭發真好。管勝男卻皺眉道:假話!要是真好還用到這裏來?甄紅讓這話噎得回不過脖子,隻好不再吭聲,紅著臉站在一邊。小石將手動了一動,屏幕上那片黑森林突然消失,一片不毛之地出現了。管勝男煩惱地吧嗒一下嘴:看,做了整整二十天了,現在還沒變樣!你們是怎麼搞的?小艾指著屏幕說:管總你看,效果已經有了。毛囊都變黑了,頭發很快就露出來啦!接著,她用塗了紅指甲油的小手在屏幕上指指點點:你看,這一個,這一個,都長勢良好呢。小石也說:管總你放心,再過十天保證叫你看到頭發。說著,她將另外幾處斑禿一一扒出,用探頭照給管勝男看。甄紅看見,管勝男頭上的斑禿大的如牛眼,小的的如人眼,一共是七塊,幸虧還能讓沒掉的頭發遮住,不然就難看得很。小石一邊用探頭照一邊說:都快長出來了,絕對沒問題的。管勝男說:要是有問題,我就給你們改個店名。小艾賠笑道:管總,你想給改成什麼?管勝男將拳頭猛地打到離小艾眼睛僅有幾厘米的地方,說:叫“爾眼烏”!小艾誇張著臉上的驚恐,說:好,好,長不出頭發你就把我打成烏雞眼!
結束檢查,管勝男開始接受按摩,甄紅則坐到一邊,琢磨著“爾眼烏”三個字的威脅意味,感到了沉重的壓力。她開這個店,最大的擔心還是療效問題。去年暑假她和姐姐一起去上海總部學習的時候,“爾首烏”的發明者董明春先生講,他研製的這套方法,對脂溢性脫發、斑禿、產後脫發、女性脫發的治愈率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一些被治好了的患者也在學習班上展示了他們以前的脫發照片和現在的一頭烏發,讓學員們深信不疑。然而回來開店幹了幾個月,姐姐卻說,“爾首烏”並沒有那麼靈,有的人能用它治好,有的人卻沒有效果,治愈率也就在百分之七十左右。有人每天來店裏做一個小時的理療,回家還要吃三回藥,做上半年,花費兩千多塊錢,結果一根毛長不出來,頭禿如初。半年多來,先後有十來個人提出抗議,多虧當初沒對患者作出無效退款的承諾,不然這店早就虧損了。甄紅看著管勝男,心中暗想:治療無效的事可別發生在這個女老板身上,不然,照她這性格,還真敢把理療小姑娘打成烏雞眼。
怎麼這麼熱呢!管勝男煩躁地叫了起來。小艾立即跑到牆邊,彎腰抱住落地電扇的立柱轉了轉,讓風直對著管勝男吹,吹得她頭發飛揚。管勝男嗬斥道:衝我直吹幹什麼?你當這是晾粉絲?什麼破店,連空調都不裝,你們老板真是摳門兒!聽了這話甄紅坐不住了,起身說:管總對不起,空調是要裝的,我今天下午就去買。管勝男扭頭看一眼甄紅,說:哦,你就是老板?你放暑假啦?原來她知道甄紅的身份。甄紅笑著說:是,放暑假了,我要在這裏待一段,多謝管總對我的支持嗬!管勝男冷笑道:支持?我掉頭發是對你的支持?取笑我是吧?這話又讓甄紅麵紅耳赤,沒法接茬兒。正站在那裏尷尬著,管勝男手上的手機響了。她放到耳邊一聽,臉色大變:什麼?怎麼會這樣呢?那個老宋真他媽操蛋!好,我馬上過去!說罷,她將小石的手猛地撥開,起身就走。小石說:管總,還沒做完呢!管勝男說:不做了!而後急急走出門去,上了車子。
甄紅和兩個小姑娘都走到了門口。小艾衝遠去的轎車啐了一口:呸,媽個臭逼,你不就有幾個錢嗎?天天跑到這裏耍威風!我希望你禿下去,禿下去,禿成陳佩斯才好哩!小石笑道:那咱們都成烏雞眼啦。小艾說:她敢打我?還不知誰把誰打成烏雞眼呢!甄紅聽見小艾這樣罵,也有幾分解氣,就沒阻止她,一言不發回到店裏。她想,像管勝男這樣的中產階級,也太氣勢淩人,太叫人惡心了。不過,她說的裝空調一事,還不得不考慮。眼看就要入伏了,天氣越來越熱,如果不裝空調,顧客恐怕會更少。甄紅決定,下午就去商店買一台去。她抬頭看看牆上的表,已經是十一點半,就囑咐兩個姑娘好好伺候顧客,自己到樓上做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