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北大情懷(9)(2 / 3)

玄同的文章與言論,平常看去似乎頗是偏激,其實他是平正通達不過的人。近幾年來和他商量孔德學校的事情,他總最能得要領,理解其中的曲折,尋出一條解決的途徑,他常恢諧地稱為“帖水膏藥”,但在我實在覺得是極難得的一種品格,平時不覺得,到了不在之後方才感覺可惜,卻是來不及了,這是真的可惜。老朋友中玄同和我見麵時候最多,講話也極不拘束而且多遊戲,但他實在是我的長友,浮泛的勸誡與嘲諷,雖然用意不同,一樣的沒有什麼用處。玄同平常不務苛求,有所忠告必以諒察為本,務為受者利益計算,亦不泛泛徒為高論,我最覺得可感,雖或未能悉用,而重違其意,恒自警惕,總期勿太使他失望也。今玄同往矣,恐遂無複有能規誡我者。這裏我隻是少講私人的關係,深愧不能對於故人的品格學問有所表揚,但是我於此破了二年來不說話的戒,寫下這一篇文章,在我未始不是一個大的決意,姑以是為故友紀念可也。

蔡孑民蔡孑民名元培,本字鶴卿,在清末因為講革命,改號孑民,後來一直沿用下去了。他是紹興人,從小時候就聽人說他是一個非常古怪的人,是前清的一個翰林,可是同時又是亂黨。家裏有一本他的原卷,文章很是奇特,篇幅很短,當然看了也是不懂,但總之是不守八股的規矩,後來聽說他的講經是遵守所謂公羊家法的,這是他的古怪行徑的起頭。他主張說是共產公妻,這話確是駭人聽聞,但是事實卻正是相反;因為他的為人也正是與錢玄同相像,是最端正拘謹不過的人。他發起進德會,主張不嫖、不賭、不娶妾,進一步不作官吏,不吸煙,不飲酒;最高等則不作議員,不食肉,很有清教徒的風氣。他是從佛老出來,經過科學影響的無政府共產,又因讀了俞理初的書,主張男女平等,反對守節;那麼這種謠言之來,也不是全無根據的了。可是事實呢,他到老不殖財,沒有豔聞,可謂知識階級裏少有人物。

三四年前我曾寫過一篇講蔡孑民的短文,裏邊說道:“蔡孑民的主要成就,是在他的改革北大。他實際擔任校長沒有幾年,做校長的時期也不曾有什麼行動,但他的影響卻是很大的。他的主張是‘古今中外’一句話,這是很有效力,也很得時宜的。因為那時候是民國五六年,袁世凱剛死不久,洪憲帝製雖已取消,北洋政府裏還充滿著烏煙瘴氣。那時是黎元洪總統,段祺瑞做內閣總理,雖有好的教育方針,也無法設施。北京大學其時國文科隻有經史子集,外國文隻有英文,教員隻有舊的幾個人,這就是所謂“古”和“中”而已,如加上“今”和“外”這兩部分去,便成功了。他如舊人舊科目之外,加了戲曲和小說,章太炎的弟子黃季剛,洪憲的劉申叔,尊王的辜鴻銘之外,加添了陳獨秀、胡適之、劉半農一班人,英文之外也添了法文、德文和俄文了。古今中外,都是要的,不管好歹讓它自由競爭,這似乎也不很妥當。但是在那個環境裏,非如此說法,“今”與“外”這兩種便無法存身,當作策略來說,也是必要的。但在蔡孑民本人,這到底是一種策略呢,還是由衷之言?也還是不知道(大半是屬於後者吧)。不過在事實上是奏了效,所以就事論事,這古今中外的主張,在當時說是合時宜的了。

但是,他的成功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學校裏邊先有人表示不滿,新的一邊還沒有表示排斥舊的意思,舊的方麵卻首先表示出來了。最初是造謠言,因為北大最初開講元曲,便說在教室裏唱起戲文來了,又因提倡白話文的緣故,說用《金瓶梅》當教科書了。其次是舊教員在教室中謾罵,別的人還隱藏一點,黃季剛最大膽,往往直言不諱。他罵一般新的教員附和蔡孑民,說他們“曲學阿世”,所以後來滑稽的人便給蔡孑民起一個綽號叫做“世”,如去校長室一趟,自稱去“阿世”去。知道這個名稱,而且常常使用的,有馬幼漁、錢玄同、劉半農諸人,魯迅也是其中之一,往往見諸書簡中,成為一個典故。報紙上也有反響,上海研究係的《時事新報》開始攻擊,北京安福係的《公言報》更加猛攻,由林琴南出頭,寫公開信給蔡孑民,說學校裏提倡非孝,要求斥逐陳胡諸人,蔡答信說:《新青年》並未非孝,即使有此主張,也是私人的意見,隻要在大學裏不來宣傳,也無法幹涉。林氏惱羞成怒,大有借當時實力派徐樹錚的勢力來加壓迫之勢,在這時期五四風潮勃發,政府忙於應付大事,學校的新舊衝突總算幸而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