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為一種事實上的表現,證明曆史上的一大原則,亦可名之曰曆史上的一個公式。什麼公式呢?
凡在變態的社會與國家內,政治太腐敗了,而無代表民意機關存在著;那末,幹涉政治的責任,必定落在青年學生身上了。
這是一個最正確的公式,古今中外,莫能例外。試觀中國的曆史,東漢末年,宦官跋扈,政治腐敗,朝廷上又無代表民意的機關,於是有太學學生三萬人,危言正論,不避豪強;其結果,終於造成黨錮之禍,牽連被捕死徙廢禁的,不下六七百人。又如北宋末年,金人南犯,欽宗引用奸人,罷免李鋼以謝金人,政治腐敗,達於極點,於是有太學生陳東及都人數萬,到闕下請複用李綱,欽宗不得已,隻好允許了。又如清末“戊戌政變”,主動的人,即是青年學生;革命起義,同盟會中人,又皆為年輕的學生;此為中國曆史上的證據。又觀西洋曆史,中古時代、政治腐化,至於極點,創議改革者,即為少年學生;一八四八年,為全歐革命的一年,主動的人皆為一班少年學生,到處拋擲炸彈,開放手槍,有被執者,非遭死戮,即被充軍,然其結果,仍不能壓倒熱烈的青年運動,亦唯此種熱烈青年運動,革命事業,才有成功之一日,是以西洋的曆史,又足證明上麵所說的一個公式。
反轉來講,如果在常態的社會與國家內,國家政治,非常清明,且有各種代表民意的機關存在著;那末,青年學生,就無需幹預政治了,政治的責任,就要落在一班中年人的身上去了。試觀英美二國的青年,他們所以發生興趣,隻是足球、籃球、棍球等等,比賽時候,各人興高采烈,狂呼歌曲;再不然,他們就去尋找幾個女朋友,往外麵去跳舞,去看戲,享盡少年幸福。若有人和他們談起政治問題,他們必定不生興趣,他們所作的,隻是少年人的事。他們之所以能夠安心讀書,安心過少年幸福者,就因為他們的政治,非常清明,他們的政治,有中年的人去負責任之故。故自反麵立論,又足證實上麵所講的曆史上的公式。
自從五四運動以來,中國的青年,對於社會和政治,總算不曾放棄責任,總是熱熱烈烈的與惡化的掙紮;直到近來,因為有些地方,過分一點;當局認為不滿,因而喪掉生命的,屢覯不鮮。青年人的犧牲,實在太大了!他們非獨犧牲學業,犧牲精神,犧牲少年的幸福,連到他們自己的生命,一並犧牲在內了;而尤以二十五歲以下的青年學生,犧牲最大。例如前幾天報上揭載武漢地方,有二百餘共黨員,同時受戮,查其年齡,幾皆在二十五歲以下,且大多數為青年女子。照人道講來,他們應該處處受社會的保障,他們的意誌,尚未成熟,他們的行動,自己不負責任,故在外國,偶遇少年犯罪,法官另外優待,減刑一等,以示寬惠。中國的青年,如此犧牲,實在犧牲太大了!“五四”偶談
傅斯年
我從來不曾談過“五四”,這有個原故:第一、我也是躬與其事之一人,說來未必被人認為持平;第二、我自感覺“五四”運動之隻有輪廓而內容空虛,在當年——去現在並不遠——社會上有力人士標榜“五四”的時代,我也不願附和。
但,現在局麵不同了,“五四”之“弱點”報上常有所指摘,而社會上似有一種心願,即如何忘了“五四”。所以我今年頗有意思寫寫當年的事實和情景,以為將來曆史家的資料,不意觀光陪都,幾乎忘了歲月。今天有一位西南聯大的同學來強我寫此一文,恍然一悟,今年的“五四”隻有三天了,不禁感慨係之。於是在一小時寫此一短文。
“五四”去今年二十四年整,以近代中國局麵變化之迅速而奇幻,若有人說,所謂“五四的精神”在今天仍可盡為青年所采用,是絕無這個道理的。時代已變,社會與政治的環境大有不同,若仍沉醉在這個老調,豈不近於傻,或近於情癡?不過,若有人說,“五四”全未留下好東西,應該忘了他,似乎也沒有這個道理。就外交上說,有“五四”的動蕩,而後巴黎和會上中國未簽字,而後又華盛頓會議,而後有美日在遠東之大不協,不協之久,至於開仗。這一線上固然有許多的原因,然而“五四”總不可不算是一個連鎖的不可少的一節。“昔日即今日之原因”,然則“五四”自有其曆史的價值。就文化說,他曾徹底檢討中國之文化,分別介紹西洋之文化,時所立論,在今天看來,不少太幼稚的話,然其動蕩所及,確曾打破了袁世凱段祺瑞時代之寂寞。若說當年學生不該反對政府,則請勿忘當年政府正是窮凶極惡的北洋係,安福係。若問當年學生何以鬧學潮,則亦是一種自然界之公式而已。昔日之事未必即可為今日之師,故今日自然絕不該是反政府鬧學潮的時代,但,也不要忘了當年情景不同,若以今日之不當如此,豈是曆史學之公道?“五四”在往年遭逢“不虞之譽”,今日又遭逢不虞之毀,我以為這都是可以不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