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一同聽魯迅先生講故事,第二天會麵的時候,他說:
“魯迅厲害。他講的故事,我翻了許多書找不到出處。不像錢武肅王還有方誌可查,這回是大海撈針,更加不著邊際了。”
“也許在什麼筆記裏吧?”
“也許。你不覺得這故事和《泰綺思》有點相似嗎?可是思想完全不同。真有趣。”
魯迅先生講的故事是這樣的:
某地有位高僧,潔身苦行,德高望重,遠近幾百裏的人都仰慕和敬佩他。臨死時,因為他一生未近女色,抱憾沒有見過女人陰戶,輾轉反側,不能死去。徒弟們見他折騰得苦,決定出錢雇個妓女,讓他見識見識。等到妓女脫下褲子,高僧看了,恍然大悟道:“喔,原來是和尼姑的一樣的啊!”說完就斷了氣。
我們都佩服這個故事含義的深刻。
達夫先生去福建後,除了魯迅喪儀上見過一麵,談了幾句,音信就斷絕了。雖然有時我也想起他,隻是人天遙隔,存問為難。一九三九年讀到發表在香港《大風》上的《毀家詩紀》,淒婉絕倫,好夫妻成了冤偶,為之不愉者竟日。在我的印象中,達夫先生為人衝動,映霸女士又過於單純,愛好虛榮,亂世男女,有此弱點,遂不免給人以可乘之機。等到日軍投降,鬱達夫在南洋殉國,消息傳來,疑信參半。我總以為有朝一日,他會突然回來,像過去一樣高興地拉著朋友同上酒店,慚愧我毫無長進,仍然隻能陪著他吃花生米,但我是多麼懷念這些被稱為“苦刑”的日子啊。倘能再度聚首,重睹風采,即使受的真是苦刑,那也是完全值得的。我一直這樣期待著。
將近四十年過去了。季節又屆春天,翻讀相傳是鬱達夫一九四五年流亡蘇門答臘時所寫的詩句:“十年孤嶼羅浮夢,每到春來輒憶家。”恍然覺得我的想念達夫先生,同樣是在羅浮夢裏,“憶家”的達夫終未歸來,那麼,這種期待,恐怕永遠隻能是一點感情上的奢望了。
達夫先生二三事
葉靈鳳
達夫先生的相貌很清臒,高高的顴骨,眼睛和嘴都很小,身材瘦長,看來很像個江浙的小商人,一點也看不出是一個有多麼一肚子絕世才華的人。雖然曾經有過一張穿西裝的照相,但是當我們見到他以後,就從不曾見他穿過西裝,老是一件深灰色的長袍,毫不搶眼。這種穿衣服非常隨便的態度,頗有點與魯迅先生相似。
有一時期,他住在上海哈同路民厚南裏一個人家的前樓上,小小的一張床,桌上和地上堆滿了書。這簡單的家具,大約還是向二房東借的,所以除了桌椅和一張床以外,四壁就空無所有。這時他好像正辭了北京大學的教席回來,身體不很好,在桌上的書堆裏放著一罐一罐從公司裏買回來的外國糖果,說是戒酒戒煙了,所以用糖果來替代。這就便宜了本來不抽煙的我,有機會揩油吃糖果了。後來隔了不久,他又繼續抽起煙來,自然是戒不掉,但是另一開戒的原因,據說是吃糖果比抽香煙更貴,因此不如率性恢複抽煙吧。
這時達夫有一個對他非常崇拜的年輕朋友,名叫健爾,是張聞天的弟弟,差不多每天同他在一起。達夫的小說裏,屢次出現一個戴近視眼鏡善感好哭的神經質的青年,這個人物寫的便是健爾。這時張聞天在中華書局編輯所做事,也住在民厚南裏,健爾就住在哥哥的家裏,所以往來很方便。我那時也住在民厚南裏叔父的家裏,晚上在客堂裏“打地鋪”,白天背了畫箱到美術學校去學畫,下課回來後,便以“文學青年”的身份,成為達夫先生那一間前樓的座上客了。他是不在家裏吃飯的,因此,我們這幾個追隨他左右的青年,照例總是跟了他去上館子。他經常光顧的總是一些本地和徽幫的小飯館,半斤老酒,最愛吃的一樣菜是“白爛”。所謂“白爛”,乃是不用醬油的黃芽白絲煮肉絲。放了醬油的便稱為“紅爛”。我記得有一次到江灣去玩,在車站外麵的一家小館子裏歇腳,他一坐下來就點了一樣“白爛”,可見他對於這一樣菜的愛好之深。
後來為了反對他追求王映霞,我和其他幾個朋友都和他鬧翻了。他在《日記九種》裏曾說有幾個青年應該鑄成一排鐵像跪 在他的床前,我猜想其中有一個應該是我。這樣一直過了好幾年。年紀大了一點,才知道自己少不更事,便寫了一封信向他道歉。這時他的“風雨茅廬”已經建好了,住在杭州,回了一封長信給我,說是大家不必再提那樣的事吧。這封信後來被人家收在《現代作家書簡》裏,可惜我不僅早已失去了原信,就是連這一本書手邊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