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北大人物(6)(2 / 3)

記太炎先生學梵文事

周作人

太炎先生去世已經有半年了。早想寫一篇紀念的文章,一直沒有寫成,現在就要改歲,覺得不能再緩了。我從太炎先生聽講《說文解字》,隻想懂點文字的訓詁,在寫文章時可以少為達雅,對於先生的學問實在未能窺知多少,此刻要寫也就感到困難,覺得在這方麵沒有開口的資格。現在隻就個人所知道的關於太炎先生學梵文的事略述一二,以為紀念。

民國前四年戊申(一九○八),太炎先生在東京講學,因了龔未生(寶銓)的紹介,特別於每星期日在民報社內為我們幾個人開了一班,聽講的有許季黻(壽裳),錢均甫(家治),朱蓬仙(宗萊),朱先(希祖),錢中季(夏,今改名玄同),龔未生,先兄豫才(樹人),和我共八人。大約還在開講之前幾時,未生來訪,拿了兩冊書,一是德人德意生(Deussen)的《吠檀多哲學論》英譯本,卷首有太炎先生手書鄔波尼沙陀五字,一是日文的印度宗教史略,著者名字已忘。未生說先生想叫人翻譯鄔波尼沙陀(Upanishad),問我怎麼樣。我覺得這事情太難,隻答說待看了再定。我看德意生這部論卻實在不好懂,因為對於哲學宗教了無研究,單照文字讀去覺得茫然不得要領。於是便跑到凡善,買了“東方聖書”中的第一冊來,即是幾種鄔波尼沙陀的本文,係麥克斯穆勒(Max Müller,《太炎文錄》中稱馬格斯牟拉)博士的英譯,雖然也不大容易懂,不過究係原本,說的更素樸簡潔,比德國學者的文章似乎要好辦一點。下回我就順便告訴太炎先生,說那本《吠檀多哲學論》很不好譯,不如就來譯鄔波尼沙陀本文,先生亦欣然讚成。這裏所說泛神論似的道理雖然我也不甚懂得,但常常看見一句什麼“彼即是你”的要言,覺得這所謂奧義書仿佛也頗有趣,曾經用心查考過幾章,想拿去口譯,請太炎先生筆述,卻終於遷延不曾實現,很是可惜。一方麵太炎先生自己又想來學梵文,我早聽見說,但一時找不到人教。——日本佛教徒中有通梵文的,太炎先生不喜歡他們,有人來求寫字,曾錄《孟子》逢蒙學射於羿這一節予之。蘇子穀也學過梵文,太炎先生給他寫《梵文典序》,不知怎麼又不要他教。東京有些印度學生,但沒有佛教徒,梵文也未必懂。因此這件事也就擱了好久。有一天,忽然得到太炎先生的一封信。這大約也是未生帶來的,信麵係用篆文所寫,本文雲:

“豫哉、啟明兄鑒。數日未晤。梵師密史邏已來,擇於十六日上午十時開課,此間人數無多,二君望臨期來赴。此半月學費弟已墊出,無庸急急也。手肅,即頌撰祉。麟頓首。十四。”其時為民國前三年己酉(一九○九)春夏之間,卻不記得是哪一月了。到了十六那一天上午,我走到“智度寺”去一看,教師也即到來了,學生就隻有太炎先生和我兩個人。教師開始在洋紙上畫出字母來,再教發音,我們都一個個照樣描下來,一麵念著,可是字形難記,音也難學,字數又多,簡直有點弄不清楚。到十二點鍾,停止講授了,教師另在紙上寫了一行梵字,用英語說明道,我替他拚名字。對太炎先生看著,念道:“披遏耳羌。”太炎先生和我都聽了茫然。教師再說明道:他的名字,披遏耳羌。我這才省悟,便辯解說,他的名字是章炳麟,不是批遏耳羌(P.L.Chang)。可是教師似乎聽慣了英文的那拚法,總以為那是對的,說不清楚,隻能就此了事。這梵文班大約我隻去了兩次,因為覺得太難,恐怕不能學成,所以就早中止了,我所知道的太炎先生學梵文的事情本隻是這一點,但是在別的地方還得到少許文獻的證據。楊仁山(文會)的《等不等觀雜錄》卷八中有“代餘同伯答日本末底書”二通,第一通前附有來書。案末底梵語,義曰慧,係太炎先生學佛後的別號,其致宋平子書亦曾署是名,故此來書即是先生手筆也。其文雲:

“頃有印度婆羅門師,欲至中土傳吠檀多哲學,其人名蘇蕤奢婆弱,以中土未傳吠檀多派,而摩訶衍那之書彼土亦半被回教摧殘,故懇懇以交輸智識為念。某等詳婆羅門正宗之教本為大乘先聲,中間或相攻伐,近則佛教與婆羅門教漸已合為一家,得此扶掖,聖教當為一振,又令大乘經論得返梵方,誠萬世之幸也。先生有意護持,望以善來之音相接,並為灑掃精廬,作東道主,幸甚幸甚。末底近已請得一梵文師,名密史邏,印度人非人人皆知梵文,在此者三十餘人,獨密史邏一人知之,以其近留日本,且以大義相許,故每月隻索四十銀圓,若由印度聘請來此者,則歲須二三千金矣。末底初約十人往習,頃竟不果,月支薪水四十圓非一人所能任,貴處年少沙門甚眾,亦必有白衣喜學者,如能告仁山居士設法資遣數人到此學習,相與支持此局,則幸甚。”楊仁山所代作餘同伯的答書乃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