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刀刺裝在長木丙上,類乎古代的長矛的武器,我們稱為梭鏢。夜裏在城牆上巡守的人便執著它,防備匪徒們偷偷搭著輕便的巨竹製成的長梯爬進城來。女牆上都堆滿了石頭,也是一種臨時應用的武器。至於那些放在牆跟腳,鑿有小而深的穴,準備用時裝上火藥,引線,然後立著投下去的石頭則有點兒像炸彈了,雖說我這比擬不啻嘲笑它們的簡陋。假若那些原始的武器知道世界上有許多比它們強萬倍的同類,一定會十分羞慚的。
後來一種土製的新式兵器來到這城堡裏了,我們稱為“毛瑟”,大概是摹仿著那個名叫毛瑟的德國人發明的步槍而製造的,不過十分粗劣。但在那時已是不易多得的了,每家僅有一枝。
本來寨上是限製著不住外人的,但有一房的親戚要來寄居,既是親戚當然便算例外了。他一家人住在岩尾的那個碉樓裏。他有著一隻真正的洋槍,我們稱它為“九子”,因為可以同時裝上九顆子彈,那位微微發胖的老先生寵愛著它猶如生命。他在家裏時曾被匪徒圍攻過,靠著他的奮勇和這個鐵的助手,竟把匪徒殺退了,隨後恐怕再度的被圍攻,所以到我們寨上來寄居。
日子緩緩的過去,別處的洞或寨裏被攻破的消息繼續的傳來。我們不能不一種經常的警備了。於是每天晚上每家出兩個守寡人,分兩班守夜,而統領的責任則由六家輪流負擔,於是每天晚上,那時節已是寒冷天氣吧,城門樓上燃燒著熊熊的火,守寨的大人們和喜歡熱鬧的孩子們都圍火坐著,談笑或者說故事,對於虛擬中的匪徒的來襲沒有一點恐懼,燃燒著的是枝幹已被斫伐去,從地下掘出來的蟠曲如蟄龍的樹根,而那火光也就那樣鬱結。孩子們總要到吃了夜半的點心,守寨人換班後才回去睡覺。
那火光仿佛是我們那些寂寞的歲月中的唯一的溫暖,唯一的快樂,照亮了那些黑暗的荒涼的夜,使我現在還能從記憶裏去烘烤我這寒冷的手。
那時寨上已有著兩家私塾,但我都未附入讀書。我家裏另為我聘請一位老先生,他就是我的發蒙師,由於他的老邁也由於我的幼小,似乎功課並不認真,我常有時間去觀光那個學堂。有一位先生是很厲害的,綽號“打鐵”,我常聽見他統治的那間屋子裏的夏楚聲,夾著號哭的讀書聲,或者發見我那些頑皮的隔房叔父,兄弟,手裏捧著汙舊的書本,跪在那挨近廁所的門外。
這些景象是不愉快的,遠不如晚上在城門樓上守夜有趣。而在這樣的晝與夜的交替之中,時間已逝去了不少,我們已在寨上住了一年多了。還是沒有匪徒來侵犯。一天晚上,在我們寨的下麵幾百步之外的岩邊,在那可以通到縣城去的石板路上,有一些可疑的人走著了,但是我們發出警問之前,他們便大聲的打著招呼,說他們借路過。很顯然的他們是匪徒,不過既不侵犯我們,大家主張不加阻礙的讓他們走過。第二天聽說某家被綁架了。
又過去了不少日子。一天上午,那岩邊的大路上又有一群可疑的人緩緩的走過來,像趕了市集回來人們。我們站在城牆上,指點著那些橫在他們肩頭的東西,想辨別到底是農人們挑米挑柴的扁擔還是槍枝,突然可怕的槍聲響了,他們大聲的瘋狂的喊叫著,奔到寨腳下來了,尖銳的槍彈聲從屋頂飛過,簷瓦跟著墜落下來。那不過二十幾個人的虛張聲勢的喊叫竟似乎撼搖動了這座石城。守寨的是忙亂的還擊著,但城牆很高,又在一座小山上,槍聲與喊叫並不是兩隻翅磅可以抬著他們飛上來的,所以在最初一陣瘋狂之後他們的聲勢便漸漸低落了。
在這時候發生了一幕插戲。匪徒們似乎感到攻破這個寨子的希望已經消失,於是泄氣的喊著他們的目的是來複仇,喊著我們那位寄居的親戚的名字,喊著交出他去。那位微微發胖的老先生聽見後十分憤怒了,背上他的槍,要大家開了城門,讓他一個人出去拚命。費了許多攔阻,勸解,他才平息了氣。
大人們為著孩子們歡喜大膽的亂跑,於是我們都關閉在寨後一個爬壁碉樓裏,由私塾的先生看管。而我就再也不能用眼睛窺伺這戰爭的開展了。
槍聲是時而衰歇,時而興奮的響著,到了天黑時才完全停止了。但匪徒們仍圍在寨腳下,附近的幾家農人的草屋便作了營幕,寨上的人們更防守得嚴密,恐怕晚上的偷襲。
這一整天戰爭的結果是一個可憐的石匠受了傷。當他走在城牆上時,一粒槍彈從那開在女牆上的炮眼裏飛進去,中在他的一隻腿上。他受傷後還跛著從城牆上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