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3)

地點是紐約州新當選的州長辦公室,時間是在麥克米倫牧師把那個消息告知克萊德以後大約過了三個星期。盡管貝爾納普和傑夫森曾經不遺餘力,企圖將克萊德的死刑改為無期徒刑,但還是枉然徒勞(照例提出請求從寬處理,連同他們認為證據已被曲解和非法照本宣讀羅伯達的那些信等等意見也一並遞上;沃爾瑟姆州長以前在本州南部擔任過地方檢察官和法官,認為自己有責任答複他們說,他覺得沒有加以幹預的理由)。所以,格裏菲思太太和麥克米倫牧師,現在就一起來到了沃爾瑟姆州長跟前。鑒於公眾對克萊德一案最後處理普遍表示關注,同時,克萊德母親出於自己對兒子毫不動搖的眷愛,得知上訴法院的判決以後,就回到奧伯恩,自此以後不斷給各報刊以及本州州長本人寫信呼籲,要求對有關她兒子減刑的情況予以正確的認識。而且,正是由於她向州長一再呼籲,要求跟他麵談,陳述她對這個問題持有堅定不移的信念,因此,州長終於同意接見她,覺得這事並不會有什麼壞處。再說,這樣也好讓她消消心中的氣。此外,公眾情緒也是易於改變的,盡管他們對某某一個案件持有自己深信不疑的意見,但隻要不跟他們的信念發行抵觸,往往都會倒向某種從寬處理的方式或是姿態那一邊的。就以本案來說,如果有人根據各報刊來判斷,公眾的確會相信克萊德是有罪的。可是,另一方麵,格裏菲思太太,對於一些情況進行了長時間的沉思默想——對於克萊德和羅伯達,對於克萊德在法庭上受審時和受審以後的痛苦,以及麥克米倫牧師所說的,不管克萊德當初犯過什麼罪,經過勸說以後,他終於能夠深深地懺悔了,在思想上和他的創世主合二為一了——現在比過去更加確信,根據人道甚至正義原則,克萊德至少應該被允許活下去。現在,她佇立在身材高大、不苟言笑,而又有點兒憂鬱的州長跟前。反正克萊德心裏燃燒過的那種烈火般的狂熱激情,州長他一輩子從來都沒有體驗過。不過,作為一位堪稱楷模的父親和丈夫,他倒是很能設身處地體察格裏菲思太太此時此刻的思想感情。但他又對本人不能不受到製約而深感苦惱,一是因為他已了解到本案中那些錯綜複雜的事實,二是因為要遵循那些根深蒂固、無法改變的守法觀念。他跟主管赦免事宜的書記官一樣,對呈報上訴法院的全部證據,以及貝爾納普和傑夫森最近遞交的案情摘要,都仔細審閱過了。無奈沒有什麼新的材料,或是足以改變案情性質的材料,僅僅就早已作過鑒定的證據重新解釋一番罷了,那末,他,戴維·沃爾瑟姆憑什麼理由,冒著風險,要把克萊德的死刑改成無期徒刑呢?陪審團和上訴法院不是都說過應該對他判處死刑嗎?

於是,格裏菲思太太開始提出她的懇求,她用顫抖的聲音追述了克萊德一生的經曆和他的品質;說他是個好孩子,從來沒有做過壞事或是殘忍的事——又說,姑且先不提某某小姐,羅伯達本人對這件事也並不是完全無罪呀。州長隻是瞪著兩眼直瞅她,心裏非常感動。好一位慈母的拳拳之心啊!此時此刻,她心裏該有多大苦楚啊。她堅信她的兒子不可能犯了這樣的罪,盡管似乎已經鐵證如山,在他沃爾瑟姆以及所有的人看來已是昭然若揭。“啊,我親愛的州長,現在你怎麼能把我兒子的生命奪走,正當他已經滌盡自己靈魂中的罪孽,準備為上帝的事業獻身的時候——難道說這樣一來您就為了那個可憐而又可愛的姑娘之死讓本州得到補償了嗎?也不管它是無意之中造成的,還是別的什麼造成的——那怎麼行呢?難道說紐約州好幾百萬人就不能心腸仁慈些嗎?難道說你,作為他們的代表,就不能把他們也許懷有的仁慈變成事實嗎?”

她的嗓子嘶啞了——說不下去了。她身了側轉過去,嗚咽哭泣起來。沃爾瑟姆也身不由己,異常激動,隻是茫然若失地佇立在那裏。這個可憐的女人!分明是那麼坦率、那麼誠摯。接著,麥克米倫就抓緊時機,馬上提出自己的懇求。克萊德已經大變了。至於他過去的生活,他不想妄加評論——但是,從他入獄以來——或是至少在過去這一年裏,他對人生,對自己的職責,以及自己對人類和上帝應盡的義務,都已經有了新的認識。隻要能把死刑改為無期徒刑——

州長是個非常善良而又小心謹慎的人,全神貫注地在傾聽麥克米倫說話。據他判斷,麥克米倫顯然是個熱情的、精力飽滿而具有高尚理想色彩的人。他一刻都不懷疑這個人所說的話;不管他說什麼都是真實的,因為他是根據自己所理解的真理這個概念來說的。

“不過,請您個人來談一談,麥克米倫先生,”州長最後開了腔說,“因為您在監獄那裏跟他有過長時間的接觸——您知道不知道有任何實質性的事實是在庭審時沒有提到過的,可以把這些或那些見證材料的性質加以改變,或是給予推翻?諒您一定知道,這是個訴訟程序。我可不能單憑個人感情用事——特別是在兩處法院作出一致的判決以後。”

他兩眼直瞅著麥克米倫,這個臉色蒼白、啞口無言的人也回看他一眼。因為現在要決定克萊德有罪還是無罪,這一重任顯然已落到了他肩上,就憑他的一句話了。不過叫他該怎麼辦呢?難道說他長時間對克萊德懺悔一事進行思考以後,不是認定克萊德在上帝和法律麵前都是有罪的嗎?現在他能——為了仁慈的緣故——就不顧自己心中深信不疑的想法,突然改變說法嗎?這樣做——在主的麵前,是虔誠的、純潔的和令人欽佩的嗎?麥克米倫馬上認為:他,作為克萊德的宗教顧問,應該完全保持自己在克萊德心目中的宗教權威。“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鹹呢?”①於是,他就馬上回答州長說:“作為他的宗教顧問,我開始考慮的,隻是他一生中有關靈魂方麵,而不是法律方麵的問題。”沃爾瑟姆一聽這句話,就從麥克米倫的態度中斷定他顯然跟所有其他的人一樣,也相信克萊德是有罪的。所以,最後他終於鼓足勇氣對格裏菲思太太說:“在我還沒有掌握到過去我從沒有見到過的、非常確切的證據,以至於使我懷疑這兩次判決的合法性以前,我是毫無選擇餘地的,格裏菲思太太,隻能聽任已經作出的判決仍然有效。對此,我心裏感到非常難過——啊,簡直是說不出的難過。不過,要是我們希望人們尊重法律的話,那末,沒有充分的合法根據,永遠也不能改變依法作出的決定。我心裏也巴不得自己能向您作出另一種決定來,說真的,我就是巴不得能這樣——

①引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5章第13節。

我心裏將為您和您兒子祈禱。”

他摁了一下電鈴。他的秘書走了進來。顯然,會見就到此為止了。格裏菲思太太簡直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正當這次談話的關鍵時刻,州長向麥克米倫提出了有關她兒子是否有罪這個絕頂重要的問題時,他卻很古怪地先是保持緘默,繼而模棱兩可,支吾搪塞,這使她不由得深為震驚和沮喪。不過,現在該怎麼辦呢?該往哪兒去?求誰呢?上帝,而且隻有上帝,為了克萊德飽受的苦難和麵臨的死亡,她和他必須向他們的創世主尋求安慰。當她正這樣暗自尋思,還在悄悄地哭泣的時候,麥克米倫牧師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攙扶她走出了州長辦公室。

等她走後,州長終於扭過頭去,對他的秘書說:

“我一輩子從沒有碰到過比這更慘的事了。叫我永遠忘不了。”說罷,他掉過頭去,凝望著窗外二月裏的雪景。

在這以後,克萊德的生命就隻剩下兩個星期時間了。在這期間,麥克米倫首先把這最後的終審判決告訴了他,不過,當時是由他母親陪著一起來的。麥克米倫還沒有開口,克萊德一見母親的臉色,心裏就什麼都明白了;後來,他又聽麥克米倫說他應該向上帝——他的救世主尋求庇護,尋求靈魂安寧。於是,他就在牢房裏老是踱來踱去,簡直一刻都安靜不下來。由於最後確悉他沒有多久就要命歸西天,他覺得自己即便在此時此刻,還有必要回顧一下個人不幸的一生。他的少年時代。堪薩斯城。芝加哥。萊柯格斯。羅伯達和桑德拉。這些,連同與這些有關的一切,都在他記憶裏一一閃過。那些絕無僅有的、短暫而歡快的緊張的時刻啊。他那不知饜足——不知饜足——的欲望啊,他在萊柯格斯跟桑德拉邂逅以後所激起的那種熱切的欲望啊。而緊接著就是這個、這個現在!殊不知就連這個現在也快到盡頭了——這個——這個——可恨他至今壓根兒還沒有體麵地生活過呢——而且,最近這兩年又是關在令人窒息的監獄裏,多慘啊。他這飄忽不定、如今惶惶不可終日的一生,在這裏隻剩下十四天、十三天、十二天、十一天、十天、九天、八天了。而且眼看著一天天正在逝去——正在逝去啊。可是,生命——生命——人怎能沒有生命呢——白晝——太陽、細雨——工作、愛情、活力、願望,該有多美呀。啊,說真的,他可不願意死啊。他可不願意。既然現在最重要,現在就是一切,那他母親和麥克米倫牧師為什麼老是對他念叨著說,他應該心心念念企盼神的仁慈,隻要想念上帝就得了?而麥克米倫牧師還堅持認為,隻有在基督那兒,在陰曹冥府才有真正的安寧。啊,是的——不過,不管怎麼說,難道在州長麵前他不該說話嗎——難道他不能說克萊德無罪嗎——或是至少說他不完全是有罪的——當時隻要他有這麼個看法——在那時——那末——那末——啊,那時,州長也許會把他的死刑改成無期徒刑呢——不是他說不定就會那麼辦嗎?因為,他問過他母親,當時麥克米倫對州長說過些什麼——(但並沒有告訴她,說自己一切都向他懺悔過了),她回答說,他告訴州長,說克萊德在主的麵前是十分虔誠——不過並沒有說他沒有罪。克萊德覺得:麥克米倫牧師竟然不肯為他更多出力,該有多奇怪。多傷心。多絕望!難道說人們就永遠不了解——或是不承認他的那些合乎人性——如果說是太合乎人性甚至也許是邪惡的、如饑似渴的欲望嗎?不過,有許許多多人不也跟他一樣被這些欲望折磨著嗎?

但是,如果一定要說還有比這更糟的事,那就是格裏菲思太太得知:麥克米倫牧師在回答沃爾瑟姆州長提出那個具有決定性的問題時,隻說了幾句話——確切地說,他壓根兒沒有說別的話——後來他在回答她提問時,也隻不過是把自己那幾句話又重複念叨了一遍。這樣,她轉念一想,不由得大吃一驚:歸根到底,克萊德也許是有罪的,如同她一開頭所擔驚受怕的一樣。因此,她有一次就這樣問他:

“克萊德,如果說你還有哪些事情沒有懺悔過,那末,你在大限來到以前非得懺悔不可。”

“我什麼都向上帝和麥克米倫先生懺悔過了,媽媽。難道說這還不夠嗎?”

“不,克萊德。你跟人們說過你是無辜的。但是,如果說你並不是無辜的,那你就應該說真話嘛。”

“不過,要是我的良心告訴我,我是對的,這難道說還不夠嗎?”

“不,克萊德,如果上帝說的是另一個說法,那就不夠了,”

格裏菲思太太惴惴不安地說——她在內心深處感到極端痛苦。不過,這時他再也不願說下去了。他怎麼能跟他母親或是芸芸眾生一起討論那些稀奇古怪、模糊不清的問題呢。就是他在向麥克米倫牧師懺悔時和隨後幾次談話時,也都一直解決不了。這已是無法可想的了。

因為兒子已經不信任她了,格裏菲思太太不僅作為一名神職人員,而且作為一個母親,都對這一打擊感到非常痛苦。她的親生兒子——在臨近死亡的時刻,還不願把他看來早就對麥克米倫先生說過的話告訴她。難道說上帝永遠要這樣考驗她嗎?反正麥克米倫是說過那些話的,就是說——不管克萊德過去罪孽有多大——他認為,現在克萊德已在主的麵前懺悔過了,變得潔淨了——而且,說真的,這個年輕人已準備去見創世主了——她一想起麥克米倫那些話,心裏也就感到有些寬慰了。主是偉大的!他是仁慈的。在他的懷抱裏,你可以得到安寧。在一個全心全意皈依上帝的人看來,死算得上什麼——而生又算得上什麼呢?什麼也都不是。過不了幾年(不會多久的),她跟阿薩,而且在他們以後,還有克萊德的弟弟、姐妹們,也都會跟著他去的——他在人世間的全部苦難也都被人們遺忘了。不過,要是得不到主的諒解——那末也就不能充分透徹體會到他的永在、他的愛、他的關懷、他的仁慈啊……!這時,她由於宗教狂的神魂顛倒,曾有好幾次渾身上下顫栗——顯得很不正常——連克萊德也看到和感覺到了。不過,再從她為他心靈上的幸福不斷祈禱和心焦如焚來說,他也看得出:實際上,她對兒子真正的心願從來都是了解得很少的。過去在堪薩斯城的時候,他心裏夢想過那麼多的東西,可他能享有的卻是那麼少。那些東西——就是那些東西唄——在他看來該有多麼重要——他覺得最痛苦的是小時候自己常被帶到街頭,站在那裏讓許許多多男孩子、女孩子看。而他心中多麼渴望得到的那些東西,很多孩子卻全都有了。那時候,他覺得,哪怕是天涯海角,反正隻要不去那裏——站街頭,該有多麼開心啊!這種傳教士生涯,在他母親看來可真了不起,但在他看來卻是太乏味了!他有這麼一種想法,難道說是錯了嗎?一貫錯了嗎?主現在會對他惱火嗎?也許母親對他的種種想法都是正確的吧。毫無疑問,他要是聽從了她的勸告,恐怕現在也就會幸福得多了。可是,多麼奇怪,眼看著母親那麼疼愛他,同情他,並以不折不撓和自我犧牲精神全力以赴去營救他——但是現下,在他一生的最後時刻,正當他最最渴望得到人們同情——而且還要得到比同情更多的——人們真正深切的理解——即便是在眼前這麼一個時刻,他依然不相信他親生的母親,不肯把當時真相告訴他親生的母親。在他們母子倆中間,仿佛隔著不可逾越的一堵牆,或是怎麼也穿不過的一道屏障,全是缺乏相互理解所造成的——原因就在這裏。她怎麼都不會了解他是何等渴求舒適、奢華、美和愛情——而且還有他心馳神往的、跟愛擺譜兒、尋歡作樂、金錢地位聯係在一起的那種愛情——以及他熱切追求、怎麼也改變不了的那些渴望和欲念。這些東西她都是無法理解的。也許她會把這一切全都看作罪孽——邪惡、自私。說不定還會把他跟羅伯達和桑德拉有關的極其不幸的一言一行,通通視為通奸行為——下流淫蕩——甚至是謀殺勾當,而且,她還真的指望他會有深切悲痛,徹底懺悔的表現,殊不知即使在此時此刻,盡管他對麥克米倫牧師和她都說過那些話,他的思想感情並不見得就是那樣——壓根兒不是那樣,雖然,現在他何等熱切希望在上帝那裏得到庇護,不過要是可能的話,能在母親的了解和同情心裏得到庇護,豈不是更好嗎?但願能這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