暝色四合的一個夏日夜晚。

十萬居民的美國城市的商業中心區,崇樓高牆,森然聳起——象這樣的崇樓高牆,說不定到將來僅僅足資談助罷了。

這時相當冷清的大街上,正有一小撥六個人。一個是五十上下、身材矮胖的男子,濃密的頭發從他那頂圓形黑呢帽底下旁逸出來。此人長得其貌不揚,隨身帶著一台沿街傳教與賣唱的人常用的手提小風琴。跟他在一起,有一個女人,約莫比他小五歲,個子比他高,體形不如他粗壯,但身子骨結實,精力挺充沛。她的臉容和服飾都很平常,可也不算太醜。她一手攙了一個七歲的男孩,一手拿著一本《聖經》和好幾本讚美詩。跟這三人在一起,但各自走在後邊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和另一個九歲的女孩——他們個個很聽話,但是一點兒都不帶勁,隻不過尾隨著罷了。

天氣很熱,但是彌散著一絲兒恬適的倦意。

他們正走在跟另一條峽穀似的街道相交成直角的那條大街上,那兒行人如織,車輛似梭,還有各路電車丁丁當當地響著鈴,在摩肩接踵的行人和車輛的急流中向前馳去。不過,這小撥人對此仿佛毫不在意,一心隻想從身邊擦過的那些爭先恐後的車輛和行人中間挨擠過去。

他們走到了同下一條大街交叉的路口——其實隻是兩排高大建築物中間的一條過道——這時已是闃然無人了。那個男人一放下風琴,女人馬上把它打開,支起樂譜架,擺上了一本薄薄的大開本讚美詩。隨後,她們那本《聖經》遞給那個男人,往後一挪,同他站成一排。十二歲的男孩就把一隻小小的輕便折凳放在風琴跟前。那個男人——正是孩子他們的父親——睜大眼睛,似乎滿有信心地往四下裏掃了一眼,也不管有沒有聽眾,就開腔說:

“我們先唱一首讚美詩。凡是願意頌揚上帝的,就不妨跟我們一塊唱。赫思德,勞駕你來彈琴,好嗎?”

年齡最大的女孩,身材相當苗條,但是尚未完全發育,她一直盡量裝出漠不關心、泰然自若的樣子來。不過一聽到這話,她就坐到了輕便折凳上,一麵在翻讚美詩,一麵彈起琴來。

這時她母親說:

“我看今晚最好就唱第二十七首:——《耶穌之愛撫何等甘美》。”

這時,各種不同身分、不同職業、正往家走的行人,發現這小撥人這麼倉卒登場了,有的隻是遲疑地乜了他們一眼,有的……幹脆駐足觀看他們究竟在耍什麼把戲。那個男人一看這種猶豫不定的態度,顯然以為這下子已把行人們的注意力吸引住了(盡管還有點兒舉棋不定),於是就抓緊機會,對他們開講了,好象他們是特地上這兒來聽講的。

“得了,我們大家就一塊唱第二十七首:——《耶穌之愛撫何等甘美》。”

那個小姑娘一聽這話,就在風琴上開始彈這個樂曲,奏出了一個雖然準確、但很微弱的曲調;同時,跟著她相當激越的女高音一塊唱的,還有她母親的女高音和她父親相當可疑的男中音。其他幾個孩子,則從風琴上一小疊書裏拿來讚美詩,有氣無力地跟著一塊哼唱。他們唱詩的時候,在街頭那些難以形容、冷眼圍看的人們,兩眼凝望著——如此微不足道的一家人,竟然當眾同聲高唱,抗議人世間無處不有的懷疑與冷漠——這樣的怪事把他們都給怔住了。有人對彈琴的小姑娘相當柔弱、尚欠豐滿的身段發生興趣或同情;也有人對父親那副迂拙的寒酸相感興趣或為之動憐,他那雙沒精打采的藍眼睛和那肌膚相當鬆弛、衣著又很差勁的體形,足以說明他早已落泊潦倒了。這一撥人裏頭,隻有母親身上顯露出那麼一種魄力和決心,哪怕是盲目或錯誤的,使她一生交不上好運道,好歹也能保住自己。她同另外幾位相比,更多地流露出這麼一種信仰堅定的神態,雖然無知,但不知怎的總是令人敬佩。你要是細心觀察她,看到她把自己那本讚美詩擱在身邊,兩眼凝視前方的神態,一定會說:“是的,她就是這樣的人,不管她有什麼樣缺點,也許會盡量按照她的信仰去做的。”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說明:她對那個明確無誤地主宰一切、觀照一切的天神是讚不絕口的,她對天神的智慧和仁慈也是堅信不移的。

“耶穌的愛拯救我的整個身心,

上帝的愛指引我的腳步前進,”

她就在兩旁巍然聳立的崇樓高牆中間,略帶鼻音,響亮地歌唱著。

那個男孩子閑不住地兩腳替換站著,兩眼俯視著,充其量隻是半心半意地在哼唱。他是瘦高個兒,頭和臉長得真逗人——白淨的肌膚,烏尾的頭發——同其他幾位相比,他好象特別善於觀察,肯定更加敏感——顯而易見,他對自己目前處境的確感到惱火,乃至於痛苦。他最感興趣的,顯然是世俗生活,而不是宗教生活,雖然他還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一點。反正最能正確地說明他此時此刻的心態,不外乎是:眼下要他幹的這一套,肯定是不合他的心意。他太年輕了,他的心靈對於形形色色的美和享樂確實太敏感了,不過這些東西——也許跟主宰他父母心靈的那個遙遠、朦朧的幻想境界,甚至還是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