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簫吟棲雁舞梅花(1 / 3)

煙橫玉帶,山色寒蒼,時近破曉,晚夏節令的古楊林裏冷得正緊。除了無處遮蔽的草木滿身露水地在等太陽,稍有些靈性的生命,都在這樣的清晨,本能地倦怠著。

竟有人影闖進了這片無邊的寂靜中,突然卻不覺突兀。是一名衫袍樸素的老者,身後跟著個挑擔的小童。老者須發銀白,卻步子堅實,山道平坦時,手中的竹杖連地也不曾著過。他且走且停,每每看到本該青蔥挺秀的樹木竟成片地呈現憔悴之色,甚至灌木矮草早已見枯黃萎賬之勢,便會停下來遙望著埋在霧中的隱隱群峰,久久凝神……

老者沿山道徐行,健朗的身姿終於淹沒在深林裏。他不曾發覺,始終有個碧綠的影子,長發遮顏,飄在林間。風拂影動,流現淒冷哀怨的目光,幽幽地望向他的背影,前移著,不遠不近地跟隨著……

幾椅雅致,窗景清幽,儼然是後堂模樣。茶香清怡,其間兩名老者對飲笑談,俱是魚袋流金,紫袍煥采,高官富貴之屬。

“嘿嘿!昨日這場山門擂,打得我這心裏頭那叫一個痛快!我子虛翁這一出山,就照麵門給他戳上一槍!看這回那幫毛神仙還敢不敢小瞧我涵坤門!”講話的老者須垂淡墨,劍眉蒼黑,眼眸如炬,神勇之態中盡露得意之色。

他如此說著,另一位老者卻隻是緩啜盞中香茗,笑而不應。這老者相貌又是另一般:須眉飄若白練,鳳目微懸,一動一凝,清靈如波,渾似身在塵世之外。

“老爺子,昨曰你也看到了,總共是七七四十九個徒兒,修習我涵坤派法術已成,可以出師入仕,比那夥神仙給咱定的數目多得多。我涵坤欲揚名天界,再整雄威,可謂首戰告捷,那麼這首徒……”他言至此間,兩眼望向他所謂的“老爺子”,臉上竟是晚輩詢問長者一般的期待。

“掌門人自己做不了這個主嗎?”“老爺子”見他遲疑,輕輕斜目,淺笑著說道。

“不是做不了主,我是拿不定這個主意……”子虛翁好像毫不在意“老爺子”話裏似有似無的幾分揶揄,“問歧這孩子是你我看著長大的。你也曉得,論機謀見識,他樣樣都不缺,隻是為人不忍……這本不是什麼壞處……可若是做了首徒……這大局……”

“你也曉得自己為人不忍,難持大局了?”

“老爺子!你倒是好好說句話呀!瞧你這左嘲右諷的,存心欺負我是吧?”子虛翁眉峰驟聚,作怒言嗔。那形色威肅的官服著在身上,倒與這副神情萬分不相襯了。

“老爺子”仍是一笑,而這次笑得似乎更明顯,也更會心。他將盞中餘茶一飲而盡,這才移身轉臉,與子虛翁對視。手中把玩著那隻素胎簡描的茶盅,似是在掂量它的分量。緩緩開言道:

“你的心思我曉得。曆來涵坤門的首徒,日後將接替掌門之位,此乃門中約定俗成不容疑議的規矩。問歧他若論身份,本是盡可托付的。隻是他失於穩狠,又於族中無功。倘輕率任為首徒,怕是從此將他置於騎虎難下的尷尬境地,凶險難料……

而蕭蒹這孩子就不同了,出身寒微,卻經見得多,區區弱冠稚齡,就已這般沉厚穩重,料來心性也必不差的。以他法術的造詣,定能當此大任。而惟一能與之相抗的問歧又非貪名慕利之輩,門人總歸是說不出什麼來的。如此一來,妒者不能,能者不妒,涵坤興旺指日可待,再妙不過的了……

隻不過有一樁,正似那‘隔岸遠疆空坦蕩,何計來渡眼前波?’……”

子虛翁聽得他說的字字合意,句句中肯,正自出神。恍然覺他話已戛然而止,這才怔怔地問:“然後呢?”

“然後沒了,那該是你這個掌門人自己的事。”“老爺子”仍是一笑。

“你還是什麼也沒說啊!”子虛翁苦笑道。

“我能說出什麼來?想我若虛幾時聰明得過你子虛?能不能渡,其技次之,重在你內心究竟想不想渡。”他還是笑著,笑得意味深長。

“老爺子,你是願意的了……”子虛翁臉上微見喜色。

“我什麼也沒說。子虛,你才是涵坤的掌門,是這座天府太學的主人。”自稱若虛的老者,麵容忽作肅然。

子虛翁點了點頭,然後二翁相視一笑,良久不語。

他二人正各自默聲出神,忽爾聞得木門上幾聲剝扣輕輕傳來,緊跟著清朗的一聲“師父”,叫得恭敬而溫文。抬頭,一個影子被陽光印在欞格間的素紙上,清瘦而挺秀。

“是蕭蒹嗎?”子虛翁隔門而問。

“正是徒兒。”

“你進來吧。”

吱呀一聲,木門旋即被緩緩推開,和暖綺媚的光線豁然傾泄進來,影子已不見,換作一個少年站在明豔如流的陽光裏。素袍齊整,發罩銀冠,似是和影子一樣的清瘦挺秀,又似比影子多了幾分神往和清遠的意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