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師尚詔救回眾賊,西門敗殘賊眾有逃回者,言妙法夫人陣亡。尚詔聽了,捶胸大哭道:“我本良民,在涉縣山中得銀三十餘萬兩,做一富家翁,子孫享無窮之福;誤聽秦尼慫恿,使我一敗塗地。今禿賊遠揚,愛妻受戮,二子尚在孩提,兄弟陷於永城,弄得王不成王,伯不成伯,雖生之年,猶死之日也!”說到痛處,就要拔劍自刎。眾賊勸解道:“昔漢高屢敗,而有天下。今城中糧草,可支一年,軍士尚有三萬餘人,背城一戰,尚在勝負未定;再不然一心固守,視隙用兵,亦是長策。元帥若如此悲啼,豈不搖惑眾人心誌!”尚詔聽眾賊開慰,又隻得勉強料理軍務。
再說桂芳收了人馬,重整殘破營壘,到後帳正要和於冰說知蔣金花陣亡之事,不意遍尋無跡。桂芳大怒,要斬伺候於冰的軍士,軍士們痛哭道:“冷老爺聽得說蔣金花身死,止說了一句:‘吾之事畢矣!’吩咐小的帳外聽候。小的們敵人,並未敢離一步,轉刻看時就不見了;小的們正要報知,還求大人原情!”桂芳想了想,道:“冷先生來去原不可令人測度。他知賊營中邪術之人已無,師尚詔我等可以力敵;既是此意,也該和我父子執手一別,少留一點朋情,竟這樣不辭而去,殊覺歉然!”喝退了軍士,心上甚是依戀。忽見中軍稟道:“軍門大人差官相請!”桂芳隨即到西營,見諸將俱在。曹邦輔滿麵笑容,說道:“師尚詔未平,原非我等杯酌之日;然賊妻伏誅,真是國家快事,不可不賀!”少刻,大陳酒席,眾將次第就坐,各敘說前後爭戰的話。管翼又說趕蔣金花飛砂走石,打的眾軍頭破骨折,真是亙古未有的奇異事,軍門同眾將俱大笑。桂芳道:“這些小術,何足為奇?日前秦尼姑鬥法一事,方算得大觀!”林岱、文煒各以目相示,桂芳自知失言。曹邦輔大驚道:“我到把這秦尼姑忘了。此尼津通法術,係蔣金花之師,怎麼從不見他出來?方才林鎮台言及,本院又添一大心病矣!”忙問鬥法之事若何。桂芳已經說出,難以挽回,遂將來文煒被惡兄嫂百般謀害,致今流落異鄉,將文煒幫助林岱的活,隱過不題;隻言文煒素與林岱是結義弟兄,後冷於冰資助盤費,始得尋岱至荊州。又詳細說朱文魁夫妻吞謀財產,引盜被劫的事。眾官聽了,也有笑罵文魁的,也有替文煒歎惜的。後又說到於冰如何安頓文煒妻子,來到懷慶相告,如何被林某父子相留,眾無不歎為高人義士,又將隱藏在軍中,與秦尼姑如何鬥法,如何駕雲霧追趕秦尼,(秦尼)勸師尚詔不從遠遁。若不是此人,賊眾還不知猖狂到甚麼日地!眾官俱各驚奇道異,稱羨不已。曹邦輔聽罷,連忙站起道:“此本朝周顛、冷謙之流真仙也!既有此大賢,總他不願著人知道,林鎮台也該密向本院說聲。”吩咐左右:“將酒席從新收拾整潔,待本院親去東營請冷先生來,大家再飲。”桂芳慌忙告稟道:“冷先生已用神法遁去矣!適才總兵正為此事要重處軍士。”林岱、文煒聽知,大驚失色。邦輔道:“此話果真麼?”桂芳道:“總兵焉敢在大人前欺罔一字!”又將於冰適才走法備細一說。邦輔道:“總去也隻在左近,可遣將率津奇八麵趕尋。”林岱桌道:“此人日行數千裏。日前秦尼鬥法,不過騎草龍逃去,此人即於馬上一躍,飛身太虛,此林岱目睹者。既已遁去,如何肯回?軍將等該從何地趕起?”邦輔撫膺長歎道:“此非是本部院無緣見真仙,皆林鎮台壅蔽之過也!”又問朱文煒原由,文煒照桂芳所言,又委曲陳說了一遍。邦輔谘嗟良久,向眾官道:“此神仙中之義士也!未得一見,殊可恨耳!”不言眾官飲酒敘談。
且說朱文魁自與殷氏會麵之後,總在後院廚房內做刷鍋洗碗之事;少不如法,便受眾人叱喝,遇性暴賊人,還要打。即或與殷氏偶爾相遇,兩人各自回避,恐招禍患。師尚詔據了歸德,催各賊將家屬同入永城,喬大雄因永城去歸德甚遠,又鍾愛殷氏,恐怕不能隨時行樂,特別的女人盡行打發入永城,單留殷氏在富安莊,又撥了兩個本村婦女服伺。後來師尚詔遣心腹賊將,於各鄉堡黨羽內,揀選壯丁,止留老弱男在家,其餘盡著赴歸德助戰。賊將要著文魁去當軍,殷氏有的是銀子,行了賄賂,將他留下。自大雄赴歸德後,殷氏又用銀錢衣物,買囑服伺的兩個婦人,又重賞廚房中做飯菜等人,一路買通,每晚與文魁同宿,重續夫妻舊好,日夜商量逃走之法。又聽得傳說師尚詔屢敗,所得四縣俱失,各路俱有官兵把守,恐被盤問住倒了不得。殷氏素日極有權術,到此時也沒了。文魁也戀著殷氏,不忍分離。一日,日西時分,殷氏正在院中閑立,見大雄狼狽而來,殷氏接入房中。喬大雄道:“此刻這命才是我的了!”殷氏道:“這是何說?怎麼連帽兒也不戴?”喬大雄道:“還顧得戴帽兒哩!今早我隨妙法夫人出陣,與官軍對敵,原是大家要借仗他的法術取勝;誰想他並不施展法術,惟憑實力戰鬥,被人家一槍戳下馬去。我見勢頭大壞,舍命往外衝殺。喜得那些官軍都以妙法夫人為重,我便偷出了重圍,將盔甲、馬匹棄在路上了。因心結計著你,與你來相商:如今秦神師也走了,妙法夫人也死了,師元帥也死困在歸德了,不久必被官軍擒拿,還跟隨他做什麼?我想家中有的是銀子和珠寶,我與你可假扮村鄉夫婦,逃奔江南,或山西、山東,還可以富足下半世。你看好不好?”殷氏聽了,半晌不言。大雄怒說道:“你想是不願意麼?”殷氏笑道:“我為什麼不願意?你忙甚的,且歇息幾日,我與你同行。”大雄道:“十分遲了,歸德一破,被同事人拉扯出來,就不好了。”殷氏道:“師元帥也是個英雄男子,歸德城現有多少人馬,就這樣容易破?總破也得一個月!我定在後日與你同行,我也好收拾一二。”大雄道:“就是後日罷,也不過耽延一天多功夫。”殷氏著婦人們預備酒飯。少刻秉起燭來,大雄淨了麵,更換了衣服。到定更時,酒肉齊至。殷氏與他斟上酒,開慰道:“你要放寬心胸,師元帥即或事敗,你又不是他的親戚族黨,那些官兒們也想不到你一人身上。你吃幾杯罷,也著不得驚怕!”又吩咐兩個婦女道:“你們都去安歇了罷!杯盤等物,我自收拾,把酒再拿兩大壺來,我今日也吃幾杯。”須臾,將酒又取到。殷氏著暖在火盆內,又囑咐兩婦人去安歇,並說與廚房下也都睡了罷,一物俱不用了。二婦人去後,殷氏將門兒閉了,與大雄並肩疊股而坐,放出許多的狐媚豔態;說的話都是牽腸掛肚,快刀兒割不斷的恩情。讓大雄拿大杯連飲,弄得喬大雄神魂飄蕩,兩個就在酒席旁雲雨起來。殷氏瀅聲豔語,百般嚼念,比素常加十倍風情。兩人事畢,又複大飲。殷氏以小杯拚大杯,有時口對口兒送飲,有時坐在大雄懷中勸吃。直到二更時分,大雄滿口流涎,軟癱在一邊。殷氏開了房門,親自到各處巡查了一遍,見人都安歇,悄悄的到廚房內,將文魁叫出來,說與他如此這般的行事。文魁聽了,帶了大鋼刀一把,隨殷氏走來;先偷向門內一看,燈光之下見大雄鼻息如雷,仰麵著在炕上睡覺。殷氏將文魁拉入來,教他動手。文魁拿著刀,走至大雄身旁,兩手隻是亂抖,向殷氏道:“我,我不……”殷氏著急道:“錯過此時,你我還有出頭的日子麼?怎麼把‘我不’的話都說出來?”文魁道:“我怕,怕他醒……”殷氏唾了文魁一口,奪過刀來,試了試,覺得沉重費力;猛想起櫃頭邊有解手刀一把,取下來一看,鋒利無比。忙將大衣服脫去,止穿小襖一件,挽起了襖袖,跪在大雄頭起,雙手抱住刀柄,對正大雄咽喉,用刀往下一刺,鮮血直濺的殷氏滿臉半身俱是。大雄吼了一聲,從炕上一迸,跌在了地。文魁叫了聲“嗬呀!”他也倒在地下。殷氏在炕上往下一看,見大雄喉嚨內血流不止,兩隻退還一上一下的亂伸不已;再看文魁也在地下倒著,要往起扒。殷氏連忙跳下炕來,將文魁扶起,著他動手再加幾刀。文魁起來坐倒四五次。殷氏見他無用,自己又將文魁拿來那口鋼刀,在大雄頭臉上劈了十幾下,見不動轉了,方才住手。將刀從地下一丟,斜倒在炕上歇氣。文魁方才扒起來,看了看大雄,早已死了,滿地都是血跡。文魁用手指點殷氏道:“你果然算把辣手!也該收拾起來,我們好走路;被他們知道,都活不成。”殷氏道:“我再歇歇著,此時渾身倒蘇軟起來。”原來殷氏亦非深恨喬大雄下此毒手;隻因屢聽傳聞:師尚詔連失四縣,並連營八座。他是個有才膽婦人,便想到師尚詔大事無成,將來必受喬大雄之累,已有害殺之心。今又知秦尼已去,蔣金花陣亡,其誌決矣!許在三天內同去江南等處,恐一時下手不得。不意大雄一入門,就被他灌醉;廚下叫文魁時,已說明主見,同帶了大雄首級,到虞城或夏邑報功,他還想要得意外的富貴,或者啟奏了朝廷,大小與文魁個官兒。一則對文魁好看,二則遮蓋他的醜行,三則免逆黨牽連之禍,也是有一番深謀遠慮,並非是冒昧做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