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落下二十兩。教李必壽收拾起桌椅,急忙入裏邊安頓殷氏,跪到點燈時候才罷休。這一天。心上如割了幾斤肉的一樣。晚問睡在被內,長籲短歎;想到疼處,大罵一聲:“薄福的奴才!”自己打幾個嘴巴。殷氏也不理他,由他自打自罵。薑氏在後院中,白天裏便聽得兩口子叫吵,此刻又隱隱綽綽聽得罵奴才話,向歐陽氏道:“你去到前邊聽聽,是為什麼?”歐陽氏道:“不用聽,是為輸了錢,人家上門討要,此已經與過,此刻還後悔在那裏。”薑氏道:“你去聽聽,到底輸了多少,那樣吵鬧?”歐陽氏道:“誰耐煩去聽他!”薑氏道:“我一定著你去走遭。”歐陽氏起來,走至前邊窗下,隻聽得文魁罵道:“倒運的奴才!你是自作自受!”說罷,自己打嘴巴。待了一會,又自打自罵起來。忽聽得殷氏說道:“銀子已經輸了,何若不住的打那臉?從今後改過,我們怕不是好日月麼?等我設法將禍害頭除去,咱們往在山東,就斷斷一個錢頑不得了。”歐陽氏正要回去,聽得這兩句話,心上大疑,竟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又聽得文魁道:“我想起甚麼來,就被張四胖子那膀(邦)奴才勾了去,輸這樣一宗大錢財!”殷氏道:“我還沒問你,今日來要賭賬的是個誰?”文魁道:“是個山東人,姓喬,這小廝甚是有錢,狂妄得沒樣兒。”殷氏道:“他到我們這裏做甚麼?”文魁道:“說他尋的娶妾來了。”殷氏誼:“此話果真麼?”文魁道:“我也是聽得張四胖子說。”殷氏道:“大事成了!”文魁道:“成甚麼?”殷氏道:“你有才情打發兄弟,就沒才情打發兄弟的老婆。這喬客人若不是娶妾便罷了,若是娶妾,現放著二相公家,他贏了你六百兩銀子,也是不心疼的錢,怕拿他換不回來麼?”文魁道:“他要守一年才嫁人,這事如何做得成?”殷氏道:“你連這門個調度都沒有,怪不得憨頭憨腦,六七百家輸銀子。你明日拜拜這喬客人,就問他娶妾的活;他若應承,你就將二相公家許他,止和他要原銀六百五十兩。他若是不看二相公家更妙,若是定要看看,到其間教姓喬的先藏在書房內,我將二相公家誑謊出去,從窗子內偷看。二相公家人才,量他也看不脫;再和他定住個日子,或三更,或四更,領上幾個人,預備一頂轎子,便搶到轎內,就娶得去了。你到這一晚,在家中斷斷使不得,可於點燈後,就去張四胖子家,與他們頑錢去。一個村鄉地方,又沒城池阻隔,隻教姓喬的在遠處地方,覓-成了親,立即回山東去;生米做成熟飯,還有什麼說的?”文魁道:“萬一薑氏叫喊,段誠家女人不依起來,村中人聽見,拿住我與姓喬的,都不穩便。”殷氏道:“我叫你去張四胖子家頑錢,正是為此。況三四更鼓,也沒人出來,即或弄出事來,你現在朋友家一夜未回,有不是都是搶親的罪犯,告到那裏也疑不到你身上;世上那有個叫著人搶弟婦的?誰也不信這個話。這還是下風頭的主見,我到搶他的這日點燈時候,我多預備幾壺酒,與二相公家較量;他不吃,我與他跪下磕頭,定教他吃幾大杯,他的酒量小,灌他個大醉,著他和死人一般。”文魁道:“若是段誠家女人將來有話說,該怎麼?”殷氏道:“他將來必有話說,你可到縣中遞一張呈狀,報個不知姓名諸人,夤夜搶劫孀婦,遮飾內外人的耳目。姓喬的遠奔山東,那裏去拿他?你做原告不上緊,誰與他做苦主。”文魁聽了,拍手大笑道:“真智襄!真奇謀!慮事周到,我明日就主辦理。”歐陽氏聽了,通身汗下,低低的罵道:“好一時萬剮的狗男女!”拿了個主見,走回後房,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把薑氏嚇得魂飛魄散,軟癱下一堆,不由得淚流滿麵,道:“這事我惟有一死而已!”歐陽氏笑道:“兵來將擋,火來水澆;他們有奇法,我們有妙破,為什麼就說出個死字來,此事最易處斷!隻看他燈後請你吃酒的日子,就是喬賊搶親的日子。我逆料喬家斷不敢一二更鼓來,除非到三更內外,到其間要將計就計,如此如此,怕他飛上天去?”薑氏道:“若他不中我們的計,該怎麼?”歐陽氏道:“他若不中計,我們到一更天後,我和你沿街吆喝,道破原委,先教闔村人知道;本村中好事的人也最多,他這親便有一百分難搶。我同主母,在我表嫂張寡婦家暫停一夜,到天明或告官,或憑人說合評斷,大鬧上一番,將他兩口子前後事件並前後陰謀,播弄的人人共知。與他們分門另住,等候二相公歸期。他總然再要害你,他的聲名已和豬狗一般,必須過得一年半載,方好報複。”薑氏道:“任憑你罷!我今後身帶短刀一把,設或變起不測,不過一死而已,我也不怕了!”
再說朱文魁一早起來,就去在袁鬼廝店中,拜喬武舉。兩人敘談起娶妾的話來,喬武舉道:“我各處看了好兒個,沒一個好的。”文魁道:“婦人俊俏的極難,隻好百中選一。我也不怕老兄笑話,若講到俊俏兩字,舍弟婦可為一縣絕色。”喬武舉大樂道:“今年多少歲了?有丈夫沒丈夫?”文魁道:“今年二十二歲了,寡居在家中,無兒無女;隻是他立誌一年以後才肯改嫁,不然倒是個好姻緣。”喬武舉道:“可能著我一見不能?”文魁道:“他從不出外邊來,如何得見?”喬武舉笑道:“必定人物中平,因此就不敢著人見了。”文魁道:“中平,中平,老兄真是夢話!”隨將薑氏的眉目、麵孔、身段、高低,誇獎了個天花亂墜。喬武舉聽得高興,笑問道:“可是小腳麼?”文魁道:“腳小何足為貴?若粗而短,軟麵無骨,再腳麵上有高骨凸起謂之鵝頭,遠看到也動人,入手卻是一段肥肉,象此等腳,他便是真正三寸金蓮,實連半個狗屁不值!我不該自誇,賤內的腳,就是極有講究的了。據他說,還要讓舍弟婦幾分。”喬武舉聽得高興,不住的在頭上亂拍道:“我空活了三十多歲,止知腳小便好,真是不見勢麵之人。”說罷,促膝柔手,笑說道:“這件事,端端的要藉重作成方好!”文魁道:“老兄若肯把贏我的六百五十兩還我,我管保事體必成!”喬武舉道:“那有限的幾兩銀子,隻管拿去,但不知怎麼個必成?”文魁道:“這必須定住是那一日,或三更,或四更,才可做。”隨向喬武舉耳邊叮囑,要如此如此。喬武舉聽了個“搶”字,大喜道:“我一生最愛搶人!此事定在今晚三更後。若講到成親,我的奇秘地方最多,人數可一呼而至。銀子六百五十兩,你此刻就拿會。”又留文魁吃了早飯,低聲問道:“尊府上下有多少人?”文魁道:“男女止六七口。”喬武舉道:“更妙,更妙!”文魁歡歡喜喜,背負了銀子回家;將前後語告知殷氏,殷氏也歡喜之至。到了燈後,文魁著李必壽看守大門,與他說明緣由,不許攔阻搶親的人,自己往張四胖子家去了。殷氏先著李必壽家老婆,拿了一大壺酒,一捧盒吃食東西,擺放在薑氏房內。少頃,殷氏走來說道:“二兄弟家,你連日愁悶,我今日備了一杯水酒,咱姐妹們好好的吃幾杯。”薑氏早已明白了,心上甚是害怕,隻愁搶親的來得早。歐陽氏笑道:“這是大主母美意,連我與老李家,也要叨福吃幾杯哩。”殷氏大喜道:“若大家同吃,更高興些,隻是還得一壺。”歐陽氏道:“我取去。”少頃,與李必壽家女人,說說笑笑,又拿兩壺來。薑氏道:“我的量小,嫂嫂深知;既承愛我,我也少不得舍命相陪。今預先說明:我吃一小杯,嫂嫂吃一茶杯,不許短少。”殷氏知道薑氏量極平常,打算著七八小杯就可停當,於是滿臉陪笑道:“就是你一小杯,我一茶杯罷。”歐陽氏向李必壽家道:“大主母酒你斟,二主母酒我斟,每人各吃一壺,不許亂用,也不許斟淺了,要十分杯,誰錯了罰誰十杯。”殷氏著他兩個也坐了,四個婦女吃起來。沒有十來杯,李必壽家女人便天地不醒,歪在一邊;殷氏也吃得秋波斜視,粉麵通紅,口裏不住說薑氏量大,與素日迥不相同。原來薑氏吃的是一壺茶,殷氏那裏理論?兩個人逼住一個殷氏,頭前還顧得杯杯相較,次後便混吃起來,杯到口就幹,那裏還記得搶親的話兒?直吃得立刻倒在一邊,不省人事。歐陽氏見他二人俱醉倒,又拿起壺來,在他二人口中灌了一會,方才同薑氏到前邊房內。歐陽氏用炭錘打開了櫃上鎖子,將銀子取出,薑氏止帶了一百五十兩,就覺得沉重得了不得;歐陽氏頗有氣力,盡帶了七封銀兩。回到後邊,將預備現成的靴帽衣服穿襯起來,兩個都扮做男子,開了後門,一直往西北上行去。這都是歐陽氏早已定歸停妥:一個裝做秀才,一個裝做家仆。剛走出巷口,薑氏道:“你日前說,離本村三十八裏,有個王家集,是個大鎮子,可以雇車奔四川道,似此黑洞洞的,身邊又覺得沉重,腳底下甚是費力,該怎處?”歐陽氏道:“昏夜原難走路。隻用再走兩條巷,村盡頭處便是吳八家店,他那裏有七八間住房,不拘怎麼,將就上一夜。他若問時,就說是城中人尋朋友,天晚不遇,明日天一亮即起身,端的人認不出。”不言兩人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