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斷離異不換遭刑杖投運河沈囊得外財(1 / 3)

詞曰:不是鴛鴦伴,強作鸞鳳儔,官教離異兩分頭。人財雙丟,從此斷

綢繆。乍見蓬行子,朝暮斷幹餱;思量一死寄東流,幸他極救,頂感永無休。

右調《南柯子》

話說金不換娶了許寡婦兒婦,兩人千恩萬愛,比結發夫妻還親。三朝後,諸事完妥,不換便和許寡一心一意過度起來。他身雖去了二百兩,除諸項費用外,還存有二百七十餘兩,瞞著許寡寄頓在城內一大貨鋪鋪內,預備著將來買田地。又將騾子賣了二十八兩,帶在身邊換錢零用。那方氏逐日擦抹得和粉人一般,梳光頭,穿花鞋,不拿的強拿,不做的強做,都要現在不換眼中賣弄。他是個勤練堂客,會過日子,隻圖不換和他狠幹,把一個不換愛得沒叉腳處。豈期好事多磨,隻快活了十七八日,便鑽出一件事來。

一日早間,不換與方氏同睡未起,隻聽得扣門聲甚急,許寡接應出房去了。少刻,又聽得許寡大驚小怪,不知說些甚麼。旋即和一人說話入來。方氏扒起,從窗眼中一看,隻嚇得麵目更色,道:“快起!快起!我前夫回來了!”不換道:“好胡說!他已落江身死,那有回來之理?”正說著,隻聽得許寡兒長兒短,在東房內說兩句,哭兩句,絮叫不已。不換連忙起來,將和方氏將衣服穿妥,正要下地,隻聽得許寡放聲大哭。又聽得那人喊叫道:“氣死我了!”一聲未完,早見房門大開,闖入個少年漢子來。方氏將頭低下。那人指著不換麵孔,冷笑道:“就是你這忘八的,敢堅霸良人妻女麼?反了!反了!”向不換退股上踢了一腳,一翻身跑出院外。許寡緊叫著就跑了。不換連忙出房,許寡迎著說道:“不意二月間沉江的,與我兒子同名同姓,是大同府鄉下人,也做的是緞局生意,就誤傳到懷仁縣來。著我和你便做下這樣一件事,真是那裏說起!”不換道:“他如今跑往那去?”許寡道:“想是去告官。”不換道:“這卻怎處?”許寡道:“不妨!你兩個前生後續,都是我的兒子,難道說有了親生的就忘了後續的麼?現放著你與我二百銀子,他若要方氏,我與你娶一個;他若不要方氏,方氏還是你的,我再與他另娶一個,有什麼大下了的事。”正言間,隻見尹鵝頭和張二神頭鬼臉的走來,後跟著幾家鄰居,都來計議此事。許寡滿口應承道:“不妨,是老身做的!那官府也問不了誰流東流西。”尹鵝頭道:“你老人家怕什麼?我們做媒人的經當不起。”許寡道:“這事原是我作主,設或官府任性鬧起來,你兩個隻用一家挨一夾棍,我管保完賬,不信賭五斤肉吃,包住割不了媒人的頭。”張二道:“好吉樣話兒,一句齊整過一句。”猛聽得門外大聲道:“裏麵是許寡婦家麼?”許寡也高聲答道:“有狗屁隻管入來放,倒不必在門外寡長寡短的嚼念。”語未畢,進來兩個差人,從懷內取出一張票來,向不換臉上一照;那一個差人便從袖內流出一條鐵繩來,故意兒失落於地。向不換道:“你做的你明白,這件事可大可小,非同兒戲;夾也夾得,打也打得;二年半也徒得,三千裏也流得,煙瘴地方也發得。若問在光棍裏頭,輕則立絞,重則與尊駕的腦袋就大有不便了。”不換笑道:“我這腦袋最不堅固,也不用刀割劍砍,隻用幾句話就吊下來了。”差人冷笑道:“原來是根硬菜兒!”又掉轉頭向拿票差人道:“這件事還用老爺審麼?隻用你我打個稟帖入去,說好霸良人妻子是實,又且不服拘拿。”那個拿票差人攔住道:“隻教你這人性急,有話緩商,為是你怕他跑了麼?”尹鵝頭道:“金大哥年少,不諳衙門中世故,我們須大家計較。”那拿鐵繩的差人問道:“媒人鄰居可都在麼?”許寡一一說知。差人道:“這件事,媒人固有重罪,就是鄰裏也脫不得幹淨。姓金的原來是來曆不明之人,他要做此事,你們也該稟報。方才這位姓尹的說了半句在行的話,卻不知怎麼垂愛我們,須知我們也是費了本錢來的。”鵝頭將金不換並眾鄰裏拉到了院外,在兩下來回講說,方說停妥,不換出三千大錢,鵝頭和張二出八百大錢,硬派著鄰裏出了五百大錢,說明連鋪堂錢俱在內,各當時付與。兩個差人得了錢,向眾人舉手作謝道:“金大哥這件事,是有賣的,才有買的,何況又是異鄉人,休說堅霸,連私通也問不上;隻要這位許奶奶擔承起來,半點無妨。就是二位媒人,也是幾月前受許奶奶之托,又不是圖謀謝禮,連許奶奶還夢想不到他令郎回來,鄰裏是越發無幹的了。隻是還有一節,這方大嫂亦票上有名之人,金大哥若不教出官,還須另講。”不換道:“這個老婆,十分中與我九分無幹了,出官不出官,任憑二位。”許寡道:“眼見得一個婦人,有了兩個漢子,還怕見官麼?”差人道:“叫他出來!”許寡將方氏叫出,一齊到縣中來。早哄動了一縣的人,相隨著觀看。知縣升了堂,原被人等,俱點名分跪在兩下。知縣先問許連升道:“許氏可是你生母麼?”連升道:“是。”知縣道:“你去江南做何事?是幾年上出門?”連升道:“小人在城雲錦緞局做生意,今年正月,掌櫃的著去蘇州催貨物,因同事夥計患病,耽延到如今方回。不意有直隸遊棍金不換,訪問得小人妻子有幾分顏色,用銀一百兩,賄囑本縣土棍尹鵝頭、張二,假捏小人二月間墜江身死,將小人母親謊信,招贅金不換做養老女婿,把小人妻子平白被他堅宿二十餘夜。此事王法天理,兩不相容,隻求老爺將金不換、尹鵝頭等嚴刑夾訊。”說未完,許寡在下麵高聲說道:“我的兒,年青青兒的,休說昧心話!你今早見我時,還說是大同府有個鄉下人,也做緞局生意,過江身死,此人與你名姓相同,就誤傳到懷仁縣來,道路上聽了這個風聲,連夜趕來看我,怕我有死活。況你墜江的信兒,四月裏就傳來,怎麼說到金不換用銀一百兩,買轉尹鵝頭、張二欺騙我做事?阿彌陀佛!這如何冤枉得人?”又向知縣道:“老婦人聽得兒子死了,便覺終身無靠,從五月間就托親戚鄰裏,替我尋訪個養老兒子做女婿。這幾月來,總沒個相當的人,偏偏二十天前,就來了個金不換,煩張、尹二人做媒,與了二百兩身價,各立合同。這原是老婦人作主,與金不換等何幹?隻是可惜這金不換,他若遲來二十天,我兒婦方氏還是個全人。”知縣點頭笑了,將金不換、尹鵝頭、張二並鄰裏人等,各問了前後實情。問許寡道:“這二百銀子你可收過麼?”許寡道:“銀子現存在老婦人處,一分兒沒舍得用,是預備養老的。”知縣道:“金不換這銀子,倒隻怕假多真少。”隨吩咐值日頭同許氏去取來,當堂驗看;若是假銀,還要加倍治不換之罪。值日頭同許氏去了。知縣又問許連升道:“你妻方氏已成失節之婦,你還要他不要?”連升道:“方氏係遵小人母命嫁人,與苟合大不相同,小人如何不要?”知具大笑,隨發落金不換道:“你這奴才,放著二百兩銀子,還怕在直隸娶不了個老婆,必要到山西地方娶親?明是見色起意,想你在本地也決不是安分的人;本縣隻不往棍徒中問你,就是大恩。”吩咐用頭號板子重責四十。這四十板,打得方氏心裏落了無數的淚。知縣又發落尹鵝頭、張二道:“你二人放著生意不做,保這樣媒,便是教誘人犯法。你實說,每人各得了金不換多少?”尹鵝頭還要欺隱,張二將每人三兩說出。知縣吩咐,各打二十板,將六兩謝銀追出,交濟貧院公用。鄰裏免責,俱釋放回家。又笑向方氏道:“你還隨前夫去罷!”發落甫畢,許寡將銀子取到,知縣驗看後,吩咐庫吏入官。許連升著急忙稟道:“小人妻子被金不換白睡了二十夜,這二百銀子就斷與小人妻子做遮羞錢也該,怎麼入起官來:”知縣道:“這宗銀子和贓罰錢一樣,例上應該入官。至於遮羞錢的話,朝廷家沒有與你留下這條例。”許寡坑得眼中出火,大嚷道:“我們這件事,吃虧得了不得,與當龜養漢一般。老爺要銀子,該要他那幹淨的!”知縣大喝道:“這老奴才滿口胡說!你當這銀子是本縣要麼?”許寡道:“不是老爺要,難道算朝廷家要不成?”知縣大怒,吩咐將許連升打嘴。左右打了五個嘴巴,許寡便自己打臉碰頭,在大堂上拚命叫喊,口中吆喝殺人不已。知縣吩咐將許寡拉住,不許他碰頭,一麵吩咐將許連升輪班加力打嘴,打得連升眉膀眼腫,口中鮮血直流,哀告著他母親禁聲。知縣還大喝著教加力打。許寡見打得兒子利害,方才叩頭求饒,銀子也不要了。知縣看將原被人等,一齊趕下退堂。眾鄰裏扶了張、尹二人,背負了不換,同到東關店中,煩人將行李從許寡婦家要回來,治養棒瘡。這四十板,比廣平府那四十板利害數倍,割去皮肉好幾塊,疼得晝夜聲吟不已。又兼舉目無親,每想起自己原是個窮人,做生意無成,又學種地;前妻死去,也便幹休,偏又遇著冷於冰,留銀二百兩,從田禾中發四五百兩資財;理合候連表兄有了歸著,再行婚娶為是,不意一時失算,娶了個郭氏,弄出天大的饑荒。僥幸掙出個命來,既決意去範村,為問又在此處招親,與人家做養老兒子?瞎頭也不知磕了多少,如今弄的財色兩空,可憐父母遺體,打到這步田地。身邊雖還有二百多銀子,濟得甚事?若再營求,隻伯又有別的是非來。我原是個和尚、道士的命,“妻財子祿”四個字,曆曆考驗,總與我無緣;若再不知進退,把這窮命丟去了,早死一年,便少活一歲。又想起冷於冰,他是數萬兩家私,又有嬌妻幼子,他怎麼割舍出家,學的雲來霧去,神鬼不測,我這豆大家業和渾身骨肉,與他比較起來,他真是鯤鵬,我真是蚊蚋;我父母兄弟俱無,還有什麼委決不下?”想到此處,便動了出家的念頭;隻待棒瘡養好,再定去向。從此請醫調治。費一月功夫,盤用了許多錢,方漸次平複,他常聽得連城璧說冷於冰在西湖遇著火龍真人,得了仙傳。他也想著要到那地方,尋個際遇。將鋪中寄放的銀子收回;又恐背負行李發了棒瘡,買了個驢兒,半騎半馱著走。辭別了張、尹二人,也不去範村了,拿定主意,奔赴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