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知道陳毅元帥的人一定知道他的手下敗將韓德勤,韓德勤可是當時的江蘇省主席,你知道他抗日戰爭時躲在什麼地方?我說的不是他躲陳毅,而是在躲日本鬼子。躲日本鬼子最好的地方是水蕩深處。陽楚縣就是個好地方,俗話說,自古陽楚好避兵。而陽楚最好避兵的地方就是三汊港。要不是韓德勤這個狗日的,三汊港這個地方不亞於如今的周莊,那時小日本的飛機扔的炸彈把三汊港的好房子還有唐代明代的石橋都炸掉了。

從三汊港這個地方再向南三裏水路,那就是陳家溝了。你最好不要把在外地方學來有關三汊港、陳家溝的流言蜚語拿到這個地方說。如果你的嘴巴實在癢了,熬不住了,說了一個“陳家溝三汊港,十個姑娘九個養”,你說完了你就不要說了,你看不見當地人已經生氣了,不再像剛才那樣對你笑盈盈的,臉撂下來了。你犯了忌諱了。不過你不說第二個也算作民謠的“陳家溝人沒姑姑,三汊港人沒舅舅”,還不會受皮肉之苦。因為第一句話針對的是大姑娘,誰會在一個陌生人麵前承認自己是大姑娘養的呢。

就算是對方是一個沒有結婚的姑娘,對方隻是會罵你,用上當地最為難聽的髒話,不過你也沒事的,你根本聽不懂的。對方罵完了你又沒有應戰也就算了。如果你還沒有把嘴巴閉上,嘴巴還在癢,那你最好抓一把鹽擦擦。你說說看,你隻要一說,無論是哪一個都可以打你的耳刮子,給你的臉上貼黃燒餅,一個又一個,一張又一張。沒有人會救你。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有個嘴巴作癢的外地人對一個剛從批鬥場上下來的地富反壞右(因為他手裏還捧著一頂落滿了唾沫和痰的紙做的高帽子)說了第一個民謠,他見他沒反應,又說了第二個民謠,這個外地人的厄運就開始了。

他先是被這個階級敵人打了兩個耳光,是真正的有內功的既傷皮又傷肉還傷骨的耳光,還打得那麼快,簡直如迅雷不及掩耳。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嘴巴裏就有鹽味了,鹽的鹹味把他刺激醒了。他在大街上狂叫,不得了了,階級敵人打貧下中農!抓反革命啊!

很多革命群眾就出來了。結果這個貧下中農不但沒有得到革命群眾的支持,反而飽食了一頓革命群眾的鐵拳。每一個鐵拳都是那麼充滿憤慨和仇恨。這個外地人抱著頭喊,我家是五代貧農!我是五代貧農!

但這是沒用的。誰叫你嘴巴作癢的呢!最後那個外地人一下子開竅了,他不說他家成分了,而是拚盡氣力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終於他自己救了自己。

其實這個故事太遠了一點,我再說一個近的。前段時間,有一個住在三汊港人民旅社的采購員,好像天底下到處都能碰到一條灰不拉嘰的毛巾扣在黑色的人造革旅行包的采購員,他是第一次來這個水蕩深處的小鎮。出門在外真是不容易呢,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人民旅社裏已經有一些長住這兒的老采購員了,他們沒有嫌他是個新手,而是把他當作真正的朋友,晚上還在一起扳那二兩五一小瓶的酒,二兩五,不多也不少,微醺。人民旅社的那台九英寸黑白電視機信號又不太好。睡覺又太早了,就隨便到哪個房間聊聊吧,躺的躺,坐的坐,抽抽煙,喝喝茶,反正又沒有本地人在場,評價評價三汊港這個地方。這地方的生意不是太好做,也不是太難做,小地方。不過這地方還繁榮過的,那是在舊社會了。主要是有條東大河,它又在兩座大縣城中間,過去是帆船,或者拉纖,早上從這個縣城出發,一天肯定是到不了那個縣城的,晚上行船又怕有土匪,怎麼可能沒有土匪呢,這個地方比沙家浜還沙家浜呢,到處是水,是蘆葦蕩,草比人還多的,所以呢,貨船們都會在三汊港歇歇腳的,這就繁榮了。

後來國民黨的時候又繁榮過,因為這個地方好躲日本鬼子。也很自然地談到了那兩個民謠,還笑了好一陣子,因為微醺,也不知道有沒有囑咐他不要在三汊港人麵前說,或者就是故意沒說,他們在三汊港這麼長時間了,還沒有見過誰說了會怎麼樣的,說了一會兒,躺著的人已經在床上烀豬頭了,豬頭都烀爛了。

那個采購員後來就在三汊港采購了滿滿一大包,再帶一船艙的濃痰、耳光、拳頭回去,還差一點喝到了大坊裏的“黃金疙瘩湯”。他帶走的最新鮮的“黃燒餅”是三汊港派出所王所長的,王所長是陳家溝的人,他的婆娘是三汊港的人。作為代表,他又在這個倒黴又活該的采購員的臉上貼了兩個,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後來這些“黃燒餅”都熟了,都烤出芝麻香了。誰要你碰了人家的瘸腿子呢?誰讓你的嘴巴作癢了呢?

1

三汊港有一個軟心腸的丫頭,她小時候經常跟著奶奶去西頭的菜場去。奶奶其實也沒有多少錢,隻是去轉轉,有時候空籃子去空籃子回,奶奶就喜歡跟人家討價還價,她最後肯定是不買的。等奶奶一個菜場逛下來,發現這個丫頭沒有了。她找了一圈後,發現這個丫頭正待在臭烘烘的苗豬市場的邊上看人家賣苗豬呢。那些早上剛剛離開媽媽的白的黑的花的蜷尾巴紅嘴唇的小豬們叫啊,尖叫,還不止是尖叫,簡直是拚了命地尖叫。

等丫頭的奶奶找到這個丫頭時,這個丫頭竟然哭了,淚流滿麵。奶奶還以為是誰欺負她了呢。再問問,原來這個丫頭是在為那些尖叫的小豬而傷心。奶奶就說,真是傻丫頭。

後來這樣的事發生過好幾次,連在裏麵賣苗豬的一個胖女人都認識她了,她對丫頭的奶奶說,要不,給你家丫頭逮一隻,養養。奶奶說,養?放在手上養?讓她和小豬睡在一起?要不這樣吧,你做做好事,把她也當作小豬賣給鄉下人吧。那個胖女人竟然答應了,還用臭烘烘的手來拉丫頭。丫頭嚇得直朝奶奶身後躲。把胖女人逗得哈哈大笑,差一點笑得背過氣去。

奶奶以為這樣能嚇得住丫頭,後來這個丫頭還是喜歡一個人去苗豬市場看人家賣苗豬逮苗豬。那些小豬是那麼不願意離開它們的主人,一邊叫著一邊還在空中徒勞地亂蹬著漆黑的豬蹄,好像這個丫頭能聽懂它們的叫喊似的。丫頭聽著聽著,又哭開了。

奶奶想,這樣下去可不行,於是就給這個丫頭講故事。比如每個人的屁股上生下來都有一處青紫的斑,那是因為人不願投胎轉世,被管轉世的官一腳踢的。做人苦啊,做人有什麼做頭呢?做畜生更苦,做人之前必須先投胎做畜生,那個胖女人馬小妹,她家養的賣的小豬都是想做人的鬼魂投的胎。收鴨毛鵝毛的顧四,他一生下來耳朵上就有一個豁口。那是他前世裏做的是畜生,剛被人殺死就急匆匆地來投胎了。

丫頭還在問,那他前世裏是做什麼畜生的呢?奶奶就笑了,你不是看過卜桂英殺豬嗎?她用大秤鉤子鉤到的是什麼?顧四耳朵上的那個豁口是秤鉤子鉤的。你不要以為吃的是豬肉,說不定就是吃的我們鎮上剛死的鄰居呢。

丫頭真的被嚇得個半死,以後顧四再在門口喊“鴨毛鵝毛賣啊!”丫頭再也不敢跟在後麵學了。原來他過去是頭豬啊,難怪那些小豬會向他喊救命啊。奶奶還嚇丫頭,當心啊,你再去看人家賣小豬,你後來就真的變成小豬,再也變不回來了。

丫頭真的被嚇住了,耳朵裏淨是那些小豬的叫喊。丫頭還問奶奶,我們是什麼畜生轉世的?

奶奶就笑了,我們啊,比他們就多受了一道罪。丫頭再想問什麼罪,奶奶卻不說了。

有很多時候,奶奶總是在莫名其妙地打嗝。她為什麼要這樣不停地打嗝呢?是不是她的肚子裏的氣太多了?反正丫頭一記事的時候奶奶就是這樣說幾句話打一個嗝,一點兒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丫頭也問過奶奶,你是不是喜歡打嗝啊?打嗝是不是很好玩啊?

奶奶不回答,總是摸著丫頭的頭,對丫頭說,你肯定是在投胎的時候太著急了,跑得太快,把襠裏的雀雀跑丟了。這話就把丫頭的頭說得低下來了。

弟弟王軍是王麗萍八歲的時候才出世的,王軍一出生,奶奶就很少給王麗萍講故事了。王麗萍這時也認識了劉琴,當然劉琴也是喜歡講故事的,她不講那些鬼啊神的故事,她講的故事可都是真的,而且千真萬確,她劉琴可以賭咒。王麗萍可從來沒有懷疑過。

劉琴說,人家說,陳家溝三汊港,十個姑娘九個養,其實是十個漁船九個養。三汊港人沒舅舅,也是因為漁船小,又沒有其他人,什麼爸爸跟女兒哥哥跟妹妹的事太多了,有了小孩怎麼辦?隻有扔到河裏,漂到了三汊港,就這樣說起來了。劉琴還和王麗萍在輪船碼頭那兒看到了一個死嬰,像一個被剝了皮的大田雞。由於死嬰的臉朝下,劉琴就敢肯定,這是丫頭。劉琴還用竹竿把那個死嬰的臉翻開來,果真是個丫頭。

兩個人沉默了很久,王麗萍覺得她身體中的一部分也跟這個死嬰漂走了。後來王麗萍說,她死了也好,她馬上就可以投男胎了。

劉琴可從來不相信這個,她說這是迷信,你說世界上有鬼,你說誰逮到過鬼?她還說那個死嬰也會變的,變成魚了,鰻魚很肥吧,它最喜歡吃死人肉了。王麗萍嚇得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吃魚。

有一次,放了一個電影叫《追魚》。劉琴說,和電影裏的一樣,劉琴的媽媽曾經不顧外公反對,選擇了愛情。接著劉琴就談起了她爸爸媽媽的愛情故事。她外公為了反對她媽媽爸爸的愛情,還用一根針戳瞎了她媽媽的一隻眼。劉琴感歎地說,幸虧她媽媽堅持,否則就沒有她了,也就不認識王麗萍了。王麗萍為此難過了好幾天。

後來王麗萍講給她奶奶聽,奶奶聽了之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奶奶說,你不要跟那個劉琴玩,一步三個謊。她仇蘭子的眼睛是怎麼瞎的,街上人都知道的,哄鬼啊。奶奶還問王麗萍,她還放什麼屁了?

王麗萍很是後悔,不過她還沒有把劉琴告訴她的一件事說出來,鎮上有的人家,結婚那麼多年就是不“開懷”,沒有辦法,隻好抱養人家的小孩“押子”,比如哪家哪家,劉琴說得有名有姓的,有個人家的姐姐的名字就叫鴨子,肯定是抱養的了。王麗萍已經是一個會把心事藏在心裏的人了,她有點懷疑她也是用來“押子”的。為什麼她八歲時她媽媽才生下王軍?她曾試探性地問她媽媽她是不是從漁船上抱來的,媽媽的回答令她很沮喪,媽媽說,當然是從漁船上抱來的。你爸爸上碼頭,人家漁船上正準備把你扔下河,你爸爸說,你們不要,那就給我吧。

媽媽是在飯桌上把這句話說出來的,那時王軍還在吃奶,奶奶和爸爸都笑得既詭秘,又放肆,他們一點兒也不管王麗萍其實快要哭了。吃完飯,王麗萍把王軍的尿布拿到輪船碼頭去洗時,看著東大河上走來走去的船,心裏迷茫得很,眼淚就掉到河裏去了,哪一條船上有她王麗萍的親生父母呢?

劉琴的肚子裏真是有很多彎彎道道的,比如對於紅色的認識,王麗萍隻能說出大紅、洋紅、老紅、嫩紅、粉紅、淺紅、水紅幾種紅。可是劉琴卻能說出還有霞紅、血紅、火紅、玫瑰紅、外國紅、磚頭紅、山芋紅、蘆秫紅、荸薺紅、甘蔗紅、對聯紅,對聯紅就是那種被黑襯了一下反而更紅的那種紅。不過劉琴不太喜歡穿紅顏色的衣服,紅顏色最容易褪色,而且洗一水褪一次,把水洗得像卜桂英殺豬桶裏的殺豬水。

劉琴還有一個驚人發現,每個人都有點瘸。王麗萍真是很吃驚,怎麼可能?瘸子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人,他是前世裏做畜生被人打瘸的。劉琴非說那是小兒麻痹症。她說的是每個人天生的瘸。王麗萍說不過她,就姑且相信了。平時下了課不和劉琴上一號的時候,王麗萍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看其他同學,再看著顧國富,好像是一樣,又好像不一樣的,顧國富和其他人好像都有點瘸。劉琴說,王麗萍你是不是愛上小瘸子了?王麗萍後來就不再看顧國富了。

課間總有一群男生學著顧國富走路,一顛一簸,三包洋火;一簸一顛,三包香煙。劉琴就咯咯咯地笑,好像要他們再顛,再簸。直到把顧國富激怒了,然後他就追那些男生。劉琴笑得更像一隻生蛋的雞了,一抖一抖的。那些小男生還故意裝出要讓顧國富抓到的樣子,等顧國富的手快要抓到時,那些小男生就迅速地躲開了,顧國富經常被弄得哭了起來,直到許大作老師來的時候他還像一個小女生一樣哭著。許大作問那些男生,那些男生的舌頭就翹起來了,不知道,不知道,還帶了鼻音。許大作老師又問臉笑得紅撲撲的劉琴。劉琴說,我不知道,我和王麗萍一起上一號的,不信你問王麗萍,課間的時候,一號很忙的。當許老師把目光轉向王麗萍的時候,她的頭已經低到課桌下麵了。好在這時顧國富哭得鼻子都塞了,他不一會兒就擤鼻涕,弄得嗚嗚作響,都像吹海螺了。

王麗萍覺得一個女生在全班同學麵前說出上一號就很不好,劉琴不但敢說,還明目張膽地撒謊。王麗萍麵對老師的目光就有點遲疑,臉卻不由自主地往劉琴那邊偏。這時悲傷不已的顧國富居然擤了一個響鼻涕,還起了嗡聲,像吹螺號似的,嗚——可能他鼻子不通,他又擤了一下,還是像吹螺號,嗚嗚——

本來很想查下去的許老師也笑起來,顧國富,你是不是想做東海民兵啊。所以顧國富有一段時間就叫東海民兵。而課間這種遊戲也很快被架雞所代替,你想想,就連顧國富也跟著劉琴一起喊,一顛一簸,三包洋火;一簸一顛,三包香煙。顧國富的賴喉嚨甚至比劉琴喊得更響,更炸,你說這遊戲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玩架雞。玩架雞可不是用兩條腿,而是用一條腿,連顧國富都可以玩,而且他一度還成為常勝將軍,要不是失敗者總是以多欺少一起上,他會成為架雞王。這一點就連劉琴也看不下去了,顧國富,顧國富,不要跟這些癩皮狗玩。

可是顧國富好像聽不見似的,還在嗷嗷地盤著那條殘腿,像袋鼠一樣向那群小痞子蹦去,架倒了一個,又衝向下一個,直至幾個小痞子一起把顧國富架翻。不一會兒,顧國富又成了衝鋒者,怒吼吼的,王麗萍覺得顧國富並不是去架雞的,而是抱著炸藥包去炸碉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