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駿圖》1935年12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
原目:《題記》、《八駿圖》、《有學問的人》、《某夫婦》、《來客》、《顧問官》、《柏子》、《雨後》、《過嶺者》、《腐爛》。
《有學問的人》、《某夫婦》、《雨後》見第3卷《雨後及其他》。
《柏子》、《腐爛》見第9卷《短篇選》。
其餘諸篇據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本編入。
題記
近一年來我的事務雜一點,生活瑣碎麻煩一點,有時自己嘲笑自己,稱為“好管閑事的人”。另外一時書評家給我那個“多產作家”的頭銜,就不得不暫時讓給幾個朋友頂替了。這一來,說不上是社會的損失,對於我個人實在近於生命的浪費。正因為每個人有一個人的工作,我似乎不應當讓一些費力不討好的事務占去大部分時間,一麵還儼然是逃避了那種世俗的嘲笑,擱下了我這枝筆。活在中國作一個人並不容易,尤其是活在讀書人圈兒裏。大多數人都十分懶惰,拘謹,小氣,又全都是營養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這種人數目既多,自然而然會產生一個觀念,就是不大追問一件事情的是非好壞,“自己不作算聰明,別人作來卻嘲笑”的觀念。這種觀念普遍存在,適用到一切人事上,同時還適用到文學上。這觀念反映社會與民族的墮落。憎惡這種近於被閹割過的寺宦觀念,應當是每個有血性的青年人的感覺。目前的我仿佛把自己的工作已擱下了,我希望自明年起始,就能從自己工作上重新見出一分力量。這個集子的編印,說明我這一年來並沒有完全放下我的原有工作,也沒有完全消失那個力量。
二十四年十二月十日
本篇發表於1935年12月20日天津《大公報·文藝》。署名沈從文。
八駿圖
“先生,您第一次來青島看海嗎?”
“先生,您要到海邊去玩,從草坪走去,穿過那片樹林子,就是海。”
“先生,您想遠遠的看海,瞧,草坪西邊,走過那個樹林子——那是加拿大楊樹,那是銀杏樹,從那個銀杏樹夾道上山,山頭可以看海。”
“先生,他們說,青島海比一切海都不同,比中國各地方海美麗。比北戴河呢,強過一百倍;您不到過北戴河嗎?那裏海水是清的,渾的?”
“先生,今天七月五號,還有五天學校才上課。上了課,您們就忙了,應當先看看海。”
青島住宅區XX山上,一座白色小樓房,樓下一個光線充足的房間裏,到地不過五十分鍾的達士先生,正靠近窗前眺望窗外的景致。看房子的聽差,一麵為來客收拾房子,整理被褥,一麵就同來客攀談。這種談話很顯然的是這個聽差希望客人對他得到一個好印象的。第一回開口,見達士先生笑笑不理會。順眼一看,瞅著房中那口小皮箱上麵貼的那個黃色大輪船商標,覺悟達士先生是出過洋的人物了,因此就換口氣,要來客注意青島的海。達士先生還是笑笑的不說什麼,那聽差於是解嘲似的說,青島的海與其他地方的海如何不同,它很神秘,很不易懂。
分內事情作完後,這聽差搓著兩隻手,站在房門邊說:“先生,您叫我,您就按那個鈴。我名王大福,他們都叫我老王。先生,我的話您懂不懂?”
達士先生直到這個時候方開口說話:“謝謝你,老王。你說話我全聽得懂。”
“先生,我看過一本書,學校朱先生寫的,名叫《投海》,有意思。”這聽差老王那麼很得意的說著,笑眯眯的走了。天知道,這是一本什麼書。
聽差出門後,達士先生便坐在窗前書桌邊,開始給他那個遠在兩千裏外的美麗未婚妻寫信。
瑗瑗:我到青島了。來到了這裏,一切真同家中一樣。請放心,這裏吃的住的全預備好好的!這裏有個照料房子的聽差,樣子還不十分討人厭,很歡喜說話,且歡喜在說話時使用一些新名詞;一些與他生活不大相稱的新名詞。這聽差真可以說是個“準知識階級”,他剛剛離開我的房間。在房間幫我料理行李時,就為青島的海,說了許多好話。照我的猜想,這個人也許從前是個海濱旅館的茶房。他那派頭很像一個大旅館的茶房。他一定知道許多故事,記著許多故事。(真是我需要的一隻母牛!)我想當他作一冊活字典,在這裏兩個月把他翻個透熟。
我窗口正望著海,那東西,真有點迷惑人!可是你放心,我不會跳到海裏去的。假若到這裏久一點,認識了它,了解了它,我可不敢說了。不過我若一不小心失足掉到海裏去了,我一定還將努力向岸邊泅來,因為那時我心想起你,我不會讓海把我攫住,卻盡你一個人孤孤單單。
達士先生打量捕捉一點窗外景物到信紙上,寄給遠地那個人看看,停住了筆,抬起頭來時窗外野景便朗然入目。草坪樹林與遠海,襯托得如一幅動人的畫。達士先生於是又繼續寫道: